对《中庸》中“诚”的文化内涵的历史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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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诚”是中国传统哲学中重要的思想范畴,在思想史上,《中庸》是第一部对“诚”进行了深入系统阐释的儒家经典。在《中庸》中,“诚”具有本体论、道德论的双重文化内涵,成为天人合一的枢纽。本文利用训诂学中关于汉语词源、词义引申的原理和方法,结合格式塔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探讨在《中庸》对“诚”的哲学阐释背后蕴藏着的中华民族文化思维与观念的世界,并在这一层面对“诚”的文化内涵进行历史阐释。文章认为,就词义而言《中庸》中的“诚”与春秋时期的“壹”词源意象与引申义列十分相似;“壹”和“诚”都有“聚合—充实”的词源意象,“诚”所体现的正是在它词源意义里涵盖的“凝聚充实、专一不贰”的核心思想。通过这一解释,本文对训诂学在历史文化研究中的独特价值进行了反思与阐释。
【关键词】诚;壹;词源意象;引申;比较互证。
【作者简介】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训诂学。
一、问题的提出与方法论的说明
“诚”是《中庸》核心的哲学范畴之一,具有本体论、道德论的双重内涵。张岱年先生指出:“诚本是一种合内外之道,而亦可说是一种合天人之道。”[1]它贯通了本体论和道德论,是沟通天道人道、实现天人合一的枢纽。在《中庸》之前的文献中,能见到的“诚”字很少。经史著作中仅见四例:
《左传·文公十八年》:“齐圣广渊,明允笃诚。”
《国语·晋语三》:“贞为不听,信为不诚。”
《大雅·崧高》:“申伯还南,谢于诚归。”
《论语·颜渊》:“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论语》中的“诚”是情态副词,其余三例均为“诚信、诚实”之义,皆无《中庸》中“诚”所具有的本体论内涵。因此,学者一般认为《中庸》对“诚”进行本体论阐释是一种哲学上的创新。我们要追问的是:(1)“诚”有没有可以追溯的思想史渊源?(2)同样表示诚信,为何“诚”具备本体论的内涵,“信”不具备?
本文认为,“诚”源自春秋时期“壹”的观念,其本体论内涵由先秦特定的文化思维模式所决定。为了证明此点,我们借助传统训诂学中关于词义引申、汉语词源的理论。引申指“词义从一点出发,沿着本义的特点所决定的方向,按照各民族的习惯,不断产生相关的新义或派生同源的新词,从而构成有系统的义列”[2]。引申以“词义特点”为灵魂,它源自造词的理据,并贯穿于词义引申的全过程[3]。关于词义特点,需要说明三点:第一,就语言本质而言,词义特点是人类在造词过程中对客观事物的特征的理解和取象。词源学用“意象”来说明它的实质,“意象是古人理解事物特征的形成方式和过程的概括抽象出的图像”[4],又称之为词源意象。第二,就语言结构而言,词义特点是词义的内在理据,它的语言单位是义素而不是义项。第三,就语言描写而言,词义特点难于抽象概括,一般通过词组的搭配来描写它的形象特点与动态过程。
在词义引申的过程中,不同的多义词往往沿着相类似的线路进行引申,陆宗达、王宁先生称之为“比较互证”[5]。例如“过”“越”的本义都是“经过”,其引申线路如下[6]:
过:经过、经历——超过、过分——过错——扩散
越:经过、经历——超过、过分——迂阔——传播、宣扬
“比较互证”的现象大量存在,它反映出人类思维的规律性——既反映出个体的认知规律,
也反映出中华民族整体的文化思维。对于此点,心理学、认知语言学和训诂学可以互相印证。
首先,格式塔心理学证实了人类思维——特别是创造性思维是通过意象进行的。这种意象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意象,而是通过知觉的选择作用生成的意象[7]。心理学和词源学的“意象”均强调认知取象的过程非常相似。由于“意象”是思维的内在方式,“比较互证”建立在意象的相似性上,因此,“比较互证”反映出人类思维基点的相似性。
其次,训诂学根据荀子“同状异所”“异状同所”之说,将引申分为“同状引申”与“同所引申”两类,前者指“不同事物的外部性状相似,可以共名或同源”,后者指“事物与它所具有的性状,或同一事物上共存的性状,可以共名或同源”[8]。根据认知语言学理论,“同状引申”的心理机制是隐喻(metaphor),强调事物的相似性。“同所引申”的心理机制是转喻(metonymy),强调事物的相关性。Lackoff指出:“隐喻无处不在,在我们的语言中、思想中,其实,我们人类的概念系统就是建立在隐喻之上的。”[9]既然隐喻、转喻是人类思维的机制,那么,“比较互证”还能反映出人类思维模式的相似性。
在这两重意义上,语言研究指向了人类思维的世界,这是哲学的母体;以“过”“越”为例,它们的引申体现出中国古人“过犹不及”的思维方式。因此,本文通过对“壹”“诚”进行“比较互证”,考察其词源意象和引申义列的相似性,从而展现它们共同的文化思维模式,并证实二者的历史渊源。
二、先秦时期“壹”的观念
“壹”在《国语》《左传》中频繁出现[10],是春秋时期非常普遍的一种观念。《玉篇·壹部》:“壹,诚也。”《助字辨略》:“壹,专一,犹言诚也,实也。”古代训诂学家已经意识到它与“诚”意义相近,我们进一步进行考察:
“壹”的词义特点是“向内聚合——充实郁积”的状态。《说文·壹部》:“壹,專壹也。”据此,“壹”的本义是“專”。《寸部》:“專,六寸簿也。一曰專,纺專。”専古作叀,即象纺锤之形。纺锤的特点是旋转,因此,从專得声之字多有“旋转”之义。如《竹部》:“篿,圜竹器也。”《口部》:“團,圜也。”《手部》:“摶,圜也。”《车部》:“轉,运也。”旋转纺锤,能把丝线集中成束,故専有“向内聚合”的意象,《说文》以“專”训“壹”,是用“聚合”来解释“壹”的词义特点。此外,在先秦文献中,“壹”和“贰”是反义词,将其词义进行对比,也能凸显“壹”的词义特点。《说文·贝部》:“贰,副、益也。”《左传·隐公三年》“王贰于虢。”杜注:“王欲分政于虢,不复专任。”《左传·闵公元年》:“间携贰。”杜注:“离而相疑者,则当因而间之。”据此,贰有分散、别离、背叛的义项,其词义特点为“向外判分”,与“向内聚合”截然相反。
“向内聚合”导致了“充实郁积”的状态。壹与噎、饐、曀、㙪同源,《说文·口部》:“噎,飯窒也。”指饮食过量后的郁积感。《食部》:“饐,饭伤湿也。”杨树达先生指出:“饐谓饭含水气,未能宣散,郁蒸致败也。”[11]《日部》:“曀,阴而风也。”《土部》:“㙪,天阴尘也。”指天地之间气机充满,鼓荡难泄。要之,在噎、饐、曀、㙪的词义中,贯穿着充实郁积的意
象。
“壹”的词义特点贯穿了它的词义引申的过程。壹的本义为聚集,如《礼记·玉藻》:“壹食之人。”郑注:“壹,犹聚也,为赴事聚食也。”由此出发,壹引申出两组词义。
首先,聚集引申出“充实郁积”之义,这是一种因果的引申,并导致了“壹”的孳乳造字。例如《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如噎。”毛传:“噎,忧不能息也。”“噎”指忧愁的郁积充实,即俗语“心里堵得慌”。《管子·度地》:“夏有大露,原烟噎。”“噎”指烟雾郁积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