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虎：明式家具的无字书

陈虎：明式家具的无字书陈虎其人跟预想很是不同他看上去不像苏州人从相貌，到说话，到行事全无吴软之气反透着一股北方的脆爽他笑，说这是因为苏州的西山，这个他自小生长的太湖上最大的独立岛屿，先祖多为南宋随高宗迁都或躲避金难的北方贵族，且直到1994年才有桥梁沟通外界，故风俗民情在吴地自成一格。

看陈虎说话，是件有趣的事，他的表情太丰富，一眼间数变。

而听他说话，是件需费脑的事，他的嘴赶不上脑的速度，表现在言语上，会过于跳跃。

所以要理解他，需要找到一根线，串起他散了一地的词句之珠。

在发小的笔下和口中，陈虎是个无比『妙』的玩伴：一起翻寺捉鸟摘枇杷，满岛乱窜；打小就爱骑着自行车在古村老宅中寻游，总想着发现不为人知之物；为觅太湖石，搜山潜湖，探洞访幽；发小大婚，他嫌红包太俗，送太湖石一枚，十年后升值N倍不说，还惹得这位收礼人从此变为石痴；几人约了一同看宝，他抱起就跑，抢得比谁都快……在江南大学教授们口中，陈虎是个『奇人』。

十多年间，他借收老家具、修老家具，跃身为制新家具；其所创的『怀真居』，走的是一条『高精』路子：量身定制，非艺高胆大者不敢为，这些年，在圈内倒是赚下些『口碑』。

所以总觉得，如此『奇妙』之人，总该『妙物满屋』，才对。

待见了面，却是在工厂。

无雅室，无茶席，无字画；有些古物，也散落在未完工的家具间，不留心极易错过；谈话间，不时被隆隆电锯声侵入，或被请示汇报打断。

陈虎说，如早两年来，我的办公环境就会是你预想的样子，现在不做任何布置，是因为我在革自己的命。

于是，传说中的『奇妙』，与我们想寻的『线』，及他所言的『革命』，成全了此文之缘起。

说明式家具，不得不先说苏州和苏作。

说陈虎，也不得不先说西山。

至南宋，苏州已生发为中国的『手工艺之都』。

上世纪70、80年代，明式家具泰斗王世襄先生为考证明式家具之源头，曾走访山西、安徽、广东、苏州等地，最终确定中国明式家具的生产中心，为苏州。

尤其是苏州的西山和东山一带，出产了最具代表性的明式家具。

其实严格讲，长江、太湖、京杭大运河三大水系汇合处的江南重镇，如太仓、江阴、无锡、苏州、嘉兴等地，在明代中晚期都是精品家具的产出地。

明中晚期海禁解除后，国外优质进口硬木，都由太仓港进入，在以太湖为中心的江南重镇加工制作，再经由三大水系，运往京城及各地。

正所谓：无漕运，不苏作。

清徐扬「姑苏繁华图」局部明式家具并不等同于明代家具。

明代家具是一个历史概念，涵括的时间段是在明朝时期制作的家具。

而明式家具则是一个文化概念，是指具有明式风格的家具，并没有时间限制，不仅包括明代制作的家具，清初期仍保留着明式风格的家具，乃至我们今天按明式风格新制的家具，也属于明式家具。

最经典的明式家具，指明代嘉靖、万历到清代康熙、雍正「1552-1735年」这两百多年，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出产的，用紫檀木、花梨木制作的硬木家具。

造型优美、选材考究、制作精细，是明式家具的三大特点。

太仓出土的明式家具因为墓葬品尺寸稍小但蕴含与建筑相合的极大架构西山，自吴越起，就是避世之所。

吴王夫差在此兴建避暑山庄，拥西施游湖、赏月、养鹿、放马，岛上至今还留有消夏湾、避暑宫、明月湾和西施画眉池等吴越古迹。

传说，当年范蠡也正是从此地，携西施私奔入太湖而去。

到南宋，这个太湖上最大的独立岛屿，再度成为皇亲国戚、士族文人们的避乱之地。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渡江南迁，以中原、山东、河北为主的北方望族随之南移。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先居于苏杭城郊，生活殷实后，遇时局不稳再到西山定居。

据不完全统计，南宋年间移居西山的宗族有60多个，约一万多人。

有代表性的有八大南渡宗族：徐、陆、沈、蔡、蒋、马、屠、劳。

各宗族在西山定居后，依传统都要建宗祠、修宗谱、造宅院。

这些宗族留下的老宅宗祠，在东西山有数百处之多。

许多宅子的气派，足以与京城官邸媲美。

这些古宅，以及苏州城内诸多的园林，是『明式家具的家园』，也是陈虎口中的『无字书』。

想学习明式家具或古代艺术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灵感。

敬修堂，是西山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宅。

其主人，正是南渡宗族最大的一支——徐氏。

这个宅子位于西山的东村，建于清乾隆十七年「1752」，前后共六进，占地面积1866平方米。

说起敬修堂，陈虎比聊家具带劲的多。

不仅是因为他一向感兴趣于历史和考证，还因为其祖上与这宅子的女主人殷氏一族，有些渊源。

陈虎的外高祖父罗焕章「1877-1943」，是西山近代第一位实业家和教育家。

罗焕章1906年起在西山陆续创办了十余所小学，名为『求忠学堂』，部分存留至今，成为百年小学；1908年其向满清政府申领矿权，投资开采西山唯一的煤矿。

日本占领华东后，要求罗家供煤，罗焕章不从，遂被日本人勾结地方买办投毒致死，家道从此衰落。

罗家有两个女儿，名为大仙、小仙，小仙嫁给了陈虎的外祖父，大仙嫁入苏州城殷家。

这些历史，陈虎都是从外公处得知。

在他眼里，外公那代人，充满了风云传奇，而父亲这一代，全是苍白的，只会讲文化大革命。

传说，敬修堂是乾隆帝下江南时『金屋藏娇』处，故事颇有趣。

说的是，当年乾隆帝巡游苏州，看上了一位姑娘，姓殷「殷氏乃苏州城大姓」。

姑娘怀上身孕，因是汉人，无法带回宫中。

帝急招大臣商议后计。

有人建议，西山东村有个大户人家徐联习「1684～1753」，常年在外经商，公子徐伦滋与殷氏年龄相仿，且正在西山岛上兴建大宅，不如，将殷氏许配徐家。

帝大喜，于是大臣们唤来徐家老爷，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于是，拜堂后，新郎官一去不返，一辈子没再回西山。

徐家按旨，将已快完工的敬修堂，扩建成了现在的宏大模样。

还在殷氏居住的后院凤栖楼的12扇落地长窗上，雕上12条龙，寓意皇帝每月都在。

这殷氏与女儿独守了一辈子空房，殁后，乾隆命三位宰相刘墉、纪昀、翁方纲为殷氏题写祭文书条20余方。

由此看，乾隆藏娇，还是颇有些根据。

在『敬修堂』的窗格上，你能找到所有你想要的明式家具样式，陈虎说。

这些窗格，或许，就是按当时室内布置而雕，或许，雕花师正好是一位家具工匠，已无处可知。

但那位匠师雕刀下的明式家具，都造型优美、比例协调、结构清晰，每一件都值得细细品味。

只用看上一眼，这些精美的雕花窗格，立马带我们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雅』风正浓的时代。

在书房、琴室、厅堂里，或亭台、院落、园林间，各式家具文玩高低错落、疏落有致地陈设着，供文士们琴棋书画、赏花饮酒、调香品茗、诗赋雅集，营造出一种被称为『雅』的生活。

宋「十八学士图」局部这个时期，在整个社会生活层面，由一个名叫『胡床』的小小坐具引发的历史巨变正在完成，即由『跪坐』转为『垂足坐』。

胡床，并非『床』，而是现代『马扎』的原型。

收藏家马未都先生经考证，认为李白那脍炙人口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其中提到的『床』，竟皆指『胡床』。

汉民族原有三种坐式：跪坐、箕坐「两腿向前伸直而坐」和踞「jù蹲」坐。

后两种坐式不符礼制，而通行跪坐。

跪坐又称席地而坐，它是指在席或床上，先跪下，脚掌朝上，臀部坐于脚掌之上，直腰立体。

以跪坐为基础，还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传统礼仪制度以规范人们的日常起居。

但这种方式坐久了极为劳累，偶尔待客尚可，所以有地位的人，跪坐必靠几，即凭几而坐。

自汉武帝使通西域，连通丝绸之路后，异域文化不断传入中原。

『胡床』，这种原本为西北游牧民族创造的便捷性高坐具，因东汉末年汉灵帝崇好胡物，而得以在宫廷贵族中流传。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流行小物，在几百年间，持续不断地『侵蚀』着汉人传统生活习俗和礼制，并带来了中国家具史上的最大变革，即由矮坐具转向高坐具。

赵广超著「一章木椅」唐孙位「高逸图」局部高坐具的典型代表，是诞生于唐「唐代是席坐和垂足坐混行的时期」的桌子，和最晚诞生于宋的椅子「胡床也在此时期被加上靠背，转变为交椅」。

中国家庭的起居文化，由魏晋前以『席｜几｜床｜榻』为中心，到两宋时完全转变为以『桌｜椅』组合为中心，即由地面转向地上，催生了对雅物陈设的大量需求。

聚居于苏杭一带的南渡文士，失意或无意于官场，其生命诉求，由『外王』转入『内圣』，从『治国平天下』转向『修身养性齐家』。

投射到日常生活上，表现为对物的觉醒，和对雅的追求。

自宋起，文士常怀的隐逸之心，也由古来的『山隐』，变为『市隐』。

他们化身为『意匠』，与『工匠』们携手，投身到建造园林、设计家具、制作文玩等造物活动中。

明仇英「梧竹书堂图」天、地、人、园、宅、器，此六者是合一的，即『市隐』中的『天人合一』：器融入宅，宅融于园，园融入人，人融于天地；人是园宅器之魂，园宅器彼此和美，又滋养、激发居于其中之人；人之造物，虽有满足生活基本需求的功能性，但主要是为愉悦人的精神服务的。

可见，江南文士绝非简单的造园制器，其真正目的，是要为自己造出一个天人合一的『生命空间』。

明仇英「西园雅集图」现代人强行将世界一分为二：一称『精神世界』，另一称『物质世界』。

从此，心物相隔，生命分裂。

不理解这个合一关系，不理解那个时代文士的审美和世界观，就不能明白是什么成就了苏作和明式家具的辉煌。

明式家具，常被称为文人家具，原因就在于它是『文人精神』之器，而不仅仅是『日用之具』。

『苏作』一词最早的文字出处，源自清乾隆时期任浙江巡抚的纳兰常安「公元1681-1748年」所著的《受宜堂宦游笔记》。

其中记载：『苏州专诸巷，琢玉、雕金、镂木、刻竹、髹漆、装潢、针绣，咸类聚而列肆焉。

其曰鬼工者，以显微镜烛之，方施刀错。

其曰水盘者，以沙水涤滤，泯其痕迹。

凡金银、琉璃，绮、铭、绣之属，无不极其精巧。

概之曰苏作』。

文雅的生活追求，到明代，更趋精微、鼎盛。

甚至，还出现了各种『士大夫生活指南』和『风雅宝鉴』。

其中，以明末苏州名士、文征明之曾孙文震亨所著《长物志》，最受追捧。

《长物志》，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共十二卷，借品鉴长物「身外多余之物」而标举人格，以斩钉截铁之语气，定义了何谓雅、何谓俗。

对于明式家具之要，文氏用『删繁去奢』一词以概之，『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

整体造型上，没有纯装饰而无功能的部件。

家具的主要装饰手段是『线脚』，即边框和腿足截面中的微妙变化，形成所谓文武线、冰盘线等。

雕刻不是不用，要用得精到，以浮雕为主。

尤其讨厌过分雕饰：案几若要雕饰，则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交椅中金漆摺叠者，俗不堪用。

这个时代的审美，除以雅为上，还以古为尚。

明万历大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姑苏人聪慧好古，亦善仿古法为之。

……又如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为尚。

尚古朴不尚雕镂。

即物有雕镂，亦皆商周秦汉之式。

海内僻远，皆效尤之，此亦嘉、隆、万三朝为始盛』。

明仇英「临宋人画轴」展示了一个并不奢华却意境别致的文人书房家具，是中国人生活起居的一个『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