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42结北开南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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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42“结北开南”周邦彦(一)
下面我们再看一位新的作者。除辛以外我们还选了三位作者,即姜夔、吴文英、王沂孙。这三位作者中,姜夔大家还比较熟悉、比较有名,吴文英、王沂孙大家比较生疏。过去编选文学史的人,都认为吴文英、王沂孙等人的词晦涩、雕琢,而内容是空洞的,所以对他们在艺术上予以贬低了。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姜、吴、王三人都是没有科第功名,在仕途上又没有显达的事业和地位。中国词的演进很值得注意,初起之时,文人写词,很多都是仕宦中地位很显达的,韦庄是宰相,冯延巳是宰相,晏殊是宰相,欧阳修做到副宰相,范仲淹曾带兵在西夏边境防守,都是功名、事业、文章,道德不可一世的人物。可是词到了南宋末年,写词的人大都是事功上没有什么大成就的人,而这些词人的作品好不好呢?我过去讲过,一个作家的作品感发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一篇作品的好坏,一个大诗人跟一个小诗人的分别,就是因为他的感发生命是有厚薄、大小、深浅种种不同的。我们对韦庄、晏殊、欧阳修个人的品德先不管,他既然做到一国宰相的地位,他对国事就必然要有所关心。所以我说冯延巳的词,“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他为什么这么执著?这么不肯放松?宁可牺牲奉献自己,而要把感情坚持下去,这里有一个环境地位的关系。香港的一位学者饶宗颐就曾说:冯延巳有鞠躬尽瘁的“开济老臣怀抱”,他自己的命运与南唐国家的命运是结合在一起的,他负担着自己国家的成败危亡,怎能不关心自己的国家呢?他的环境、地位迫使他去关心。而作为一个作者,总是关心面越广越大的,他的感发生命就越强,这是一定如此的。而有的人,像杜甫是不需要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加在他的身上,他是以一位平民老百姓这样的身份来关心的。他说:“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我是杜陵的布衣,一个平民野老,没有高官厚禄显要的职位,但我对国家的关心是不能放下的,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当然那些有地位的人,与国家的成败危亡结合得关系更密切,他是要关心国家的,但是平民百姓也同样是有人关心国家命运的。吴文英、王沂孙都不是达官显宦,但在他们的词中也都同样地表现了他们对南宋国事的关怀,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不同。这就是值得注意的一点了。我常说作为作品的本质最重要的一点是感发的生命。感发的生命如何传达出来?一般地说,在词的演进历史之中是曾经有一个转变的。什么转变?一般地讲,我们中国的文学,诗歌里边感发的生命本来都是以直接地传达为好,你可以用比喻,也可以用比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诗经·硕鼠)》不管是用了比,或用了兴,总之你的感情是直接传达出来的。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他的感发的生命也是直接传达的。辛弃疾虽然用了不少各种的形象,自然的形象,人事的形象,历史典故的形象,倚天长剑的形象,落花的形象,美女的形象。不管是“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还是“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只要一说出来,就带着感发的力量感动你了,都是直接的传达。这原是中国诗歌最早的一种传统。词最早也是这样的传统,可是词在中间经过了一个转变,这个转变的关键人物就是周邦彦。在中国词史上,周邦彦是一个“结北开南”的人物。结北开南的转变,差别在哪里呢?就在于以前的作者大多是以直接的传达、直接的感发来写作的,而周邦彦是以“思力为词”的。
但我说周邦彦用思力来写词,并不是说他有思想性、有哲理性,是说当他写词的时候用了安排勾勒的手段。他不像李后主内心有了感动就脱口而出,而是用思索来安排的。这句话怎么说?怎么写?他不是用直接的感动来写的,这是另外的一种写法。写《人间词话》的王国维就因为他
一直不认识这一种的写作方法,所以他一直不能真正欣赏周邦彦的词,也就更不能欣赏受周邦彦影响的南宋的姜白石、吴文英、王沂孙这一类词人的词了。因为王国维对欣赏这类词走的路是不对的。比如你要到一位朋友家去,一定要认得路,才能找到他的门,如果不认得路,你就是整天到处转也找不到他的家门。我们批评、衡量一首诗歌是好还是坏,就跟我们裁判体操、女排、足球一样。女排有女排的衡量方式,男子足球有男子足球的衡量方式,如果用拳击的办法衡量女排那是不可以的。王国维的好处就是他对南唐这一类词人特别会欣赏,对冯延巳、中主、后主,还有受南唐影响的晏殊、欧阳修的词他真是掌握得很精微,能看到这些词内中最深处的那种感发的生命。可是姜吴等词入,人家不是用感发写的,人家不是走这条路出来的,人家是开另一条路出来的。王国维正是因为没有找到这条路,所以他一直不会欣赏南宋这一类词人的词。
关于周邦彦的词,以前在北京的唐宋词讲座中,我已经对之做过相当的介绍,现在我们就再举他一首以前没讲过的词,来对他的一些重要特色略做简单的说明,这就是他最出名的一首《兰陵王》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兰陵王》柳
南唐词人的词都是直接感发的,所以他一念就打动你了,“林花谢了春红”,“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可是,我们看周邦彦在这首词一开头说:“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他写的这个形象是比较客观的,他写的好似一幅图画,没有在写柳丝之中表现自己的感情。冯延巳的《鹊踏枝》一开头就写了“梅落繁枝干万片”,我“犹自多情”,要“学雪随风转”。李后主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而周邦彦却是客观地描绘了一幅图画,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就是“勾勒”,“勾勒”就如画画的勾勒,先画一个轮廊,比如你画花,先画花的轮廓,画花瓣,这里再涂红的颜色,这里再画黄的花蕊。这是画画的办法,先勾勒后描绘。“柳阴直”,是说一行很整齐的柳树,排列得很整齐。“烟里丝丝弄碧”,人家辛弃疾说是“烟柳断肠处”。而周邦彦没有在这里写什么自己的感情,只说这柳阴是直的,在烟霭迷濛之中,一丝丝柔软的柳条,绿颜色,在风中摇摆。“弄”是柳条在风中舞弄的姿态。我们欣赏周邦彦的词,它的表面都没有打动你,你要思想去追寻“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什么地方的柳条呢?就是北宋都城-沛京城外沛河堤上的柳树。“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在隋朝修筑的河堤上,我看见了多少次“拂水飘绵送行色”。“拂水”是指柳条垂在水中,飘动在水面上;“飘绵”是指柳絮,柳絮被风吹落下来了,所以是飘绵。“绵”就是“尽日惹飞絮”的柳絮;“拂水飘绵送行色”,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之中,有多少客人从这里走了,都是在这里送别了。“拂水飘绵送行色”,写那种送行的情景,这是整个的背景,是一幅图画。离别的悲伤,人家还没有写呢。于是有人提出问题了,这问题不是我提出的,而是前人评论周邦彦的词的人。因时间来不及,我不能详说,最近我写了一篇有关周邦彦词的文章,就要在《古典文学论丛》上登出来了,在这篇文章中,我曾引了清朝一些词人,像周济、陈廷焯,以及我国当代的前辈词学大师俞平伯的祖父俞陛云,还有俞平伯本人。这几位词学家都曾评说了周邦彦的这首词,面每个人的见解都不同,有的说这首词写的是送行之辞,口气是送行人的话;有的说不是的,是写的远行人的话,是走的那个人的话。于是陈廷焯就说周清真(周邦彦号清真)的词的章法、往往“有出人意表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