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哀愁

美丽的哀愁

有一年的秋天，照壁山上小表孃出嫁，奶奶带上我提前几天赶去帮忙。

大人们整天忙乱奔波着，谁也顾不上我，见我闲得无聊，小表孃给我借来两本泛黄的旧书解闷，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沈从文作品选》。

我先打开《沈从文作品选》，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我从小就喜欢看书，但是由于条件所限，看的大多是《民间故事》《故事会》和武狭小说，要么离奇怪异惊险错杂，要么刀光剑影爱恨情仇，却从来没接触过这样一种叙述方式。我第一次感觉到，书中的那些人事，包括环境风俗，离我是那么近。书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么美，让人心动，让人向往。同时，也让人升起一种无端的忧愁。

那时我还在读初三，虽正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花样年龄，却总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写一些伤感而自我感觉良好的小散文。看了这本书后，我发现自己的忧伤是那样的浅薄和虚幻。想想翠翠、三三、萧萧、夭夭这几个女孩，她们莫名的淡淡的忧伤是那么实在，那么美丽动人。让我不由得也像翠翠一样，常常向一颗星、一段虹凝眸，内心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浸润，感动得时时想落泪。究竟为什么而难过，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数年之后，我看到“大美无言”一词和“美而不可得”的说法，才对那种说不出的忧伤有了点领悟。

那几天，奶奶她们在新房子里忙碌，把我留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只有五姑祖和五姑太住着，两位老人吃长斋，言语不多，为人善良和蔼，喜欢在廊阶下对着太阳聊天做事。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楼头看书想心事，累了就望望天空和远处山野村坝，或是呆望着楼下一对或沉默或低语的老人，只觉得一切安静如梦。

随着书中文字的深入，我心里被深深震动了，清澈的河流、成片的竹林，桃杏花中的山寨，这些，都是我日常举目就能看见的东西啊，作家用文字表现出来，竟能写得如水般澄澈动人。

我心中不能平静了，放下书，举目远眺。由于地势较高，山下整个荷花坝子尽收眼底。只见天空澄澈高远，坎子里数百亩梯田依山势延绵成障，其间村寨房屋半隐在竹林中，上空平铺着一层薄薄的晨烟。正值野樱花盛开的时节，远山近野，如散落万片红霞。我看得清梯田间银线一样的溪流、谷堆、碾坊和米粒大小的人影，听得到山下村寨中喊人吃饭的声音，赶牛出栏的吆喝声……此情此景，分明是《边城》、《三三》、《湘行散记》中的场面啊，难道，我走进了书里？或是书中人物走进了现实？

小表孃出嫁的前一天，我陪她去还书。书是学校里一个男老师的，那老师带一副金框眼镜，记得他当时问我，喜不喜欢这本书，看了有什么感受。我说：“沈从文的小说写得真美，

不知为什么，看了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笑了，告诉我说：“这就叫做美丽的哀愁，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慢慢懂得的。”

送亲时，做为一个小伴娘，我也和送亲队伍一同到了新郎家。晚上闹洞房，小表孃悄悄拉我到后院去，说是房子里又热又吵，她想静静心。山中的秋色有点凉，只听见四处虫鸣声不断。一条银河横贯天际，满天星子细碎如撒。

我想起了翠翠同爷爷在崖边大岩石上看星星，说起去世母亲的情景，极希望此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小表孃在一旁攀着一枝梨花，不知在想什么。过一会，她好象要把手中梨枝扯下来，用力拽了几次，扯不下来，忽然呜呜地哭了。我一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这个比我大三岁的姑娘，隐隐感到，这个小姑娘似乎有翠翠、三三和夭夭的影子。我为自己有这种感想，似乎触到了人生的一些什么东西，心中涌起无限的忧愁。

从那以后，我对文学，有了一种执着的感情，并一直固执地坚信，我手中一支笔，应当表现人生百态，用一种最好的文学方式，诠释人生，写尽世间那让人无限惆怅的美丽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