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中佛教思想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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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中佛教思想的体现

《野草》面世已八十多年了,但面对这一丛“野草”,总是隐隐感到,有一种核心的东西存在着,却难以抵达。像一粒跌落人间的陨石,尽管再小,却来自一个更广大的宇宙,《野草》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广大而未知的精神世界。《野草》的信息,只有在进入这个精神世界后,才有可能得到更好的破译。

我想指出的是,这一隐藏在《野草》背后的精神世界,是佛教。

鲁迅与佛教的关系,作为“鲁迅与×××”的研究模式,早已成为研究对象,鲁迅与佛教的事实性联系,就像鲁迅研究的其他领域一样,也几乎被穷尽。基本的事实是,鲁迅接触过佛教,曾大量购阅佛典,但他并没有皈依三宝,在气质与个性上看,甚至与佛教相当隔。

这里强调佛教对鲁迅的影响,就像上文所言《野草》背后似乎有一个广大的精神世界一样,确实是出于一种直感,我感到,在外在的个性气质、人生态度与佛教似乎格格不入的鲁迅身上,潜隐着一股来自佛教的气息,这些,亦已成为人间鲁迅的底色。鲁迅与佛教,二者若即若离,且皆幽深曲折,若仅限于事实性层面,或仅执著于佛教的义理作对照式阐释,似难深入。深得佛门三昧的徐梵澄曾借用庄子“雷声而渊默”语形容鲁迅:

其冷静,“渊默”,不能纯粹是对辛亥革命后的许多事情的失望造成的,必亦是由于一长期的修养,即内中的省察存养而致。换言之,在自己下过绝大的功夫。显然,这必是受了佛经或老、庄的影响。①

诚哉知人之言,其人更多的精神信息,蕴于“渊默”之中。但由“雷声”而探其“渊默”,则又何其难也。

《野草》与佛教,亦复如是。

一鲁迅与佛教的因缘

鲁迅与佛教,曾有一定因缘。为求平安,他自小就被父亲领着拜当地长庆寺的主持和尚龙师傅为师,赐法号长庚;幼时出入迎神赛会和目连戏,“无常”和“女吊”等佛、道结合的民间宗教文化,也给他一定的熏陶。如果龙和尚是他的第一个师傅,则他的第三个师傅也与佛教有关,留学日本时,曾随章太炎学《说文解字》和楚辞,章氏其时已转治佛学,倡以佛法救国,深请唯识宗。也许正是受章氏影响,青年鲁迅曾在日本时期的《破恶声论》中为佛教辩护,称“夫佛教崇高,凡有识者所同可”,而怒斥那些“毁伽蓝为专务”的人。②民国初隐默于北京绍兴会馆,“寂寞”中曾大量购读佛经,1913年始日记中出现购读或借阅佛典的记录,1914年尤甚,《日记》所记该年书账,佛教经论等竟超过百分之八十,确属惊人。当然,买了不一定就读了,从那一年日记看,鲁迅经常给“二弟”(周作人)寄佛书,故不排除有些书是为后者买的,日记中亦殊少读经的记载,但于十月四日则很不显眼地记有“午后阅《华严经》竟”,③《华严经》是卷帙浩繁的大乘经典,可见鲁迅于此确曾孤诣苦心。好友许寿裳谓“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④在此期间,他与教育部同事许季上过从甚密,许是精通梵文的佛教徒,二人经常相互交流佛典,鲁迅于1914年还专门出了一大笔钱,由许季上经手,托金陵刻经处刻《百喻经》广布流行。但鲁迅与佛教的直接联系,似乎到止为此,1915年后鲁迅所记书账中,佛书开始渐渐减少,至1917年9月22日日记中记有“午后往图书分馆借涅槃经”⑤后,他与佛教的事实性联系,除了文章有时触及佛教的言论,线索几乎消失,这大概与他此后不久加入《新青年》的举动有关吧。

佛教对鲁迅究竟有何影响?据许寿裳回忆,鲁迅看过佛经后,曾对他感叹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⑥同时又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⑦许氏认为,“别人读佛经,容易趋于消极,而他独不然,始终是积极的。”“他对于佛经只当做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⑧许氏之言当为不虚。鲁迅以后的文章涉及对佛教的评价并不多,从留下的片言只语看,在大、小乘之间,他似乎褒小乘而贬大乘,垂青于小乘的执于亲躬和严于守戒,

而对大乘的徒作空言和流于浮滑颇有微词。⑨

鲁迅没有皈依佛教,其人个性气质和人生态度,都与佛教有一定距离,然所谓受影响,并不完全取决于信仰与皈依与否。实际上,人们与周围思想信息之间的联系,或多或少、或此或彼、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其迎拒取舍、吐纳更张的错综情形,虽局中人亦难分清,何况佛教义理广博,层次繁多,其所受影响,并不是斤斤执著于某一教义本身所能说明。佛教要人们看事物取“中观”,不可偏于两边,此亦应作如是观。

佛教在听闻、观想和修行上分不同层次,由浅入深。所论《野草》中的佛教影响,也应由表及里,下面亦依次述说《野草》所受佛教的影响。

二《野草》中所现佛教的雪泥鸿爪

《野草》所受佛教的影响,如果仅从文本表面判断,就可以把捉到一些线索。一是《野草》中佛教语汇的大量存在,如:虚空、布施、大欢喜、大乐、虚妄、悲悯、伽蓝、火宅、大火聚、三界、地狱、剑树、曼陀罗、牛首阿旁、一刹那……

其中,“大欢喜”一词竟出现六次。那些本源于佛经,但已被现代汉语所通用的词汇,虽所在皆是,但此处似不适作例证。

甚至,《野草》语式和节奏也似乎受到佛经的影响。试举几例:

《淡淡的血痕中》:

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

《金刚般若菠萝蜜经》: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墓碣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于……”的句式,于佛经颇为常见。如《大方广入如来智德不思议经》:

于一法中了一切法。……于一毛道中现一切世界。于一毛道中现于十方。……于一众生身现无量众生身。于一切众生身现一众生身。于一生身现三世生身。……于一佛身现一切众生身。一切众生身现一佛身。于众生身现净法身。于净法身现众生身。

另外,《影的告别》中的“彷徨于无地”,与《八千颂》所谓“住无所住”;《求乞者》超越“布施”之心,与《金刚经》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相布施”;《希望》一文之“绝望之为希望,正与虚妄相同”与《金刚经》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等等,都似有若即若离的关系。

当然,所列诸例毕竟数量有限,似不能充分说明问题,但相对于仅仅万言的《野草》,也许算是比较集中的吧。佛经作为《野草》的影响源还表现在,在语词或句式方面,除了佛经,我们在《野草》中很难再找到来自其它典籍文化的集中影响。鲁迅嗜爱《庄子》言辞,庄子语汇,在他的文章中不难找到,然而《野草》中殊难见;当然,《野草·复仇(其二)》以耶稣受难为题材,算是涉及《圣经》,但仅此一篇;除此之外,亦殊难找到来自儒家、墨家等典籍文化的集中影响。比较而言,佛教用语对《野草》的影响,是集中和明显的。

用语习惯,与内在影响直接相关,郭沫若曾由鲁迅文章中《庄子》语言的使用量来观照庄子对鲁迅的影响,颇能说明问题⑩。鲁迅日本时期长篇论文中大量《庄子》用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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