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赠》为例浅谈舒婷诗歌中的女性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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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赠》为例浅谈舒婷诗歌中的女性意识
在北岛、顾城、海子、江河等等活跃在现代诗坛上的诗人中,舒婷也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也很独特的一位了。有别于与她同时代的男性诗人们,舒婷的诗歌更偏重于感性而非理性,她曾坦言“我写诗的时候,宁愿听从感情的引领而不大信任思想的加减乘除法”,说自己“总也深刻不起来”。的确,与北岛、江河等诗人相比,舒婷的诗歌很少涉及玄想和逻辑,也很少出现隐晦的暗示和譬喻,因而显得浅白易懂,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诗歌总是感情充沛,无论风格是直白热烈,还是细腻委婉,都因为切近读者的情感体验而分外容易扣人心弦。
如果说感性的是女性的,理性的是男性的,这样的判断显然失之武断。包括舒婷在内的许多女诗人都对社会和人生进行过冷静的、批判性的思考,她们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思想的睿智和活跃丝毫不逊于男子;而雪莱、叶芝、徐志摩等诗人的作品中也往往充满了柔性元素,他们的敏锐易感是许多女孩子都不具备的。理性和感性是人性的两个方面,因而也同时存在于每一位诗人的诗作之中,但一个感性的女诗人和一个感性的男诗人,或是一个理性的女诗人和一个理性的男诗人,却的的确确有着很大的不同。在《赠》这首诗中,舒婷的感情和表达感情的方式,就体现出了很明显的女性特色。
我们可以把舒婷的《赠》和北岛的《雨夜》做一个比较。这两首诗的主题相似,都在抒写文革之后一代青年人的迷茫与觉醒、脆弱与坚持,两首诗都出现了“我”和“你”,这个“你”身份不明,估计是“我”的异性友人或是恋人。然而两个“我”对“你”的诉求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明显的不同。
在《雨夜》中,“我”用深情的笔触记述了和“你”的美好记忆,强调“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朝霞/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我决不会交出你”,宣称“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这些词句至少向我们透露了两个信息:首先,在“我”看来,“你”是“我”要保护的对象,“我”宁愿自己承担危险和迫害而希望“你”能幸福安宁;其次,对“我”来说,“你”是“我”的理想、信仰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的寄托,是“我”的勇气和力量的来源。这样的态度就是很典型的男性对待女性的态度。事实上,诗中的“你”并不一定明白“我”在追求什么,期望什么,但这没关系,“我”把“我”的理想投射在“你”身上,塑造了一个美好的形象,或者说幻象,对“我”来说,这个幻象就是“我”的理想和追求的化身;而与此同时,现实中的“你”又给了“我”安慰和温暖,让“我”在紧张而孤独的追求信仰的路途上得到了舒缓和鼓励。
而在《赠》中,“我”是这样说的:“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像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这表明“我”不仅仅希望做“你”在生活中的陪伴者和在“你”保护下的小女人,而希望“你”向我倾诉“你”的思想和信念,与“我”并肩战斗。“我为你扼腕可惜”,可惜什么呢?也许是可惜“你”拱肩袖手,不够坚定,但更有可能,是在可惜“你”不肯信任“我”,不相信“我”能理解“你”,从而错失了一个真正了解“我”的机会;“我为你举手加额”,什么样的情绪让人举手加额?我们几乎可以看到“我”为“你”的冥顽不化而无奈叹气的样子。“你没有问问/走过你的窗下时/每夜我怎么想”,这些话说出来几乎是有点幽怨的,作为一个新女性,“我”并不甘于无知而幸福地被人保护,“我”希望觉醒,希望战斗,希望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但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她想走上这条路要面对并克服比男性更多的困难。
作为新时代的女性,舒婷的许多诗歌都体现出了鲜明的女权意识。《致橡树》、《神女峰》、《惠安女子》等都表达了新女性对独立自主、平等而互相尊重的爱情、承担社会责任等的要求。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对舒婷来说,女权意识既给了她力量,又是她矛盾痛苦的来源。舒婷处在一个女性的社会定位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女性在承担传统的家庭责任和家庭义务
的同时,也开始走向社会,面对更广阔的天地。舒婷在《神女峰》、《惠安女子》这些诗作中呈现出来的面貌是十分大胆叛逆的,她突破了传统对女性的角色和姿态的拘囿,试图建立一种与男子一样骄傲坦荡、顶天立地的新女性形象,但与此同时,传统女性对家庭、家人的重视、关心和爱又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东西。没有精力兼顾工作和家庭、与家人的理念不同、社会的不理解等等,都是她必须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这样的情绪也带到了诗中。在《赠》中,“我”的心思是曲折的,态度是犹疑的,从“我为你扼腕可惜”到“我在你身边的步子/放得多么慢”再到“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我”的心情经历了一个从期望到失望,因失望而萌生了大胆表白的想法,但最后又产生了迟疑的变化过程。“我为你扼腕可惜”实际上是一个倒叙,“扼腕可惜”的情绪是在“你没有察觉到”之后出现的。“然而我不敢”是整阙诗的重点所在,“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怕唐突,怕“你”误会,也许还怕“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怕“你”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被“我”不经意中刺激或伤害,短短五个字之中暗藏着复杂曲折的心思和激烈的心理斗争,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过渡时期的新女性所面对的典型困境,而这样体贴、细腻、幽微的心思也体现出了明显的女性特征。
在《赠》的第二段中,“你”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拱着肩,袖着手”“深藏着你的思想”到“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说春潮重又漫过了/你的河岸”,“你”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思想觉醒的过程。同时地,“我”和“你”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我愿是炭”和“我就是土壤”,“安慰”和“提醒”,这样的字眼变化是很微妙的,我们可以大胆猜测,第一段中两人的关系是“友人以上,恋人未满”,“我”的态度中含着一些矜持,显得若即若离;而第二段中两人应该已经确立了恋人关系,“就是”、“提醒”,说明“树和土壤”的关系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事实,但很遗憾地,“你”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我”希望成为“你”的炭和土壤的愿望也还是没有达成。
在这里,“炭”和“火”,“树”和“土壤”这些意象值得我们琢磨。有炭火才能燃烧,有土壤树才能生长,“我”想要成为的,是“你”的养料、根基和依托。这个愿望是很明显的“大女子主义”,她希望成为恋人的保护者,受到恋人的依赖,而不是仅仅被恋人保护迁就。比较《赠》和《雨夜》中对“你”的不同期许,可以看出两个“我”的爱情十分不同。《赠》中“我”的爱情是务实主义的,踏实温暖;《雨夜》中“我”的爱情是理想主义的,缥缈美丽。
我想,也许这正是感性的女人和感性的男人之间的差别,同样是一种感情,对女人来说,它来源于直觉,归结于现实;而对男人来说,它来源于玄想,归结于哲学。我们当然是需要哲学的,如果没有思考,人又何异于动物?但每一种哲学最终也必须应用到现实中去,否则就成了空中楼阁,失去了意义。舒婷说她写诗时“不大信任思想的加减乘除法”,因而“总也深刻不起来”,其实我觉得她不必追求所谓的“深刻”,佛家有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并不是参禅的最高境界,修炼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时候才算真正的返璞归真。对有些人来说,抛开复杂的思想游戏反而更容易在灵魂的层面直击本质,剔透并不是修炼得来的能力,而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从这个角度来说,简单的又何尝不是深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