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烈士陵园

被遗忘的烈士陵园
清明节单位放假三天，我受一种力量的驱使；是天堂母亲的叮嘱；是战友们冥冥中的召唤，我来到了这里……
渔渡镇有一个叫牟家院子的地方，蜿蜒的公路从这个大院中间穿过，将大院一分为二；一边临河，一边靠山，院子后边靠山的一边就是当年铁道兵8711部队的烈士陵园。

1969年至1973年四年间，这里共安葬着18位烈士，其中许多我都认识，我们亲如兄弟。

时光荏苒，40多年过去了，他们长眠于此，与青山为伴。

从农户家院子的小径穿过，映入眼帘的是一簇簇美丽的油菜花海，墓地里的坟茔已被荒草和杂乱无章的植物肆意地包裹着，高大威武的坟茔已不复存在，漫漫时光湮没了他们，我努力在一块块墓碑上搜寻着我儿时的记忆，可大脑如同灌水一般一片空白！
有一个叫李文发的烈士墓前被一棵棕树野蛮地遮挡着，我拔开树枝认真地读着墓碑上面简单的铭文：“革命烈士李文发，男，21岁，中国人民解放军8711部队汽车运输一营三连战士，1968年1月入伍，1970年任单车车长，1971年10月1日在执行运输任务时光荣牺牲。

”
旁边一个墓碑前长满了荒草，墓碑上写着：“革命烈士兰远征，男，19岁，1970入伍-----------1971年担任助驾，1971年10月1日同车长李文发在执行运输任务是光荣牺牲。

”
有一个烈士墓前面长满了荒草，我用力把墓前的杂草除去，只留下了三株高挑的小树枝，权当是给他上的三柱高香……
还有几座墓碑由于时光的雕刻，墓志铭早已斑剥脱落不知所书。

让我欣慰的是中间有一个烈士墓碑上有人用红色的油漆重新把铭文描摹了一番，让他焕然一新，铭文清晰可辩。

我很感动！我在想，一定是他的家人或战友，或是他少时的恋人春节期间来过这里！
几座坟茔中间有一个缺口，坟已经迁走，可能是烈士的家人把他迁回了故土，而绝非是他奈不住寂寞……
荒草凄凄，人是物非；四十年前他们是一群风华正茂的年青人，他们在那个“革命理想”高于天的年代里，为革命事业付出了年青的生命，我们没有理由忘记他们！我恨我自己的没心没肺！这么多年我因为工作太忙，竟然没能来看望他们，更不曾给他们扫墓。

这些原本我都熟悉的人，竟然我一时没能想起他们的名字！
我呆坐在烈士墓前，不禁悲从中来，我捶打着自己的良心，努力回忆四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我在军营里长大。

父亲在军队任职，工作很忙，每年只能回家一趟。

母亲带着我们随军队一起飘泊，我们住在卫生队，每天都有好多战士来我们家玩，他们都亲切地管我妈妈叫“妈妈”。

当年我7岁，因为我时常穿着军装改制的衣服，他们都称我是“最年轻的战友”，妈妈经常给他们补补军装洗洗衣服，每次他们出车前妈妈就像叮嘱自己的儿子一样，要他们注意安全，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

出车回来，他们也经常带我一块去清洗车辆，有时甚至是去“兜风”，我们一个个亲如兄弟。

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和一个叫李文发的哥哥玩了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想让他走，妈妈提醒了好几遍，说部队要吹熄灯号了，再晚了回去小李哥要受批评。

我依依不舍的把小李哥送到运输连门口，没想到这竟是决别！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我看见部队的营房里用绿色的柏树枝搭建了一个很大的灵堂，李文发和另一名战士今天在执行运输任务的时候牺牲了，顿时我嚎啕大哭，我急忙跑回去想告
诉妈妈，但我看见妈妈也在哭，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妈妈又失去了一个儿子，我又失去了一个哥哥，我无法止住夺眶的泪水，妈妈抱着我说：“不要哭，哭是软弱的表现，要坚强，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情境，妈妈说不要哭，可她自己也在哭；她告诉我要坚强，可她却因此病倒在床。

追悼会那天，我们来到汽车连，全连的战士都肃立在灵堂前，灵堂前挽联上写着毛主席的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汽车营的任营长主持追悼会，任营长朴实的讲话如雷贯耳：“我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李文发、兰远征两位战友，为了革命这个崇高的事业牺牲了，我和大家一样悲痛！在朝鲜战场上，我身边的数百名战友就牺牲在我眼前，我时常在问我自己，为什么牺牲的不是我；而是我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依然要问！为什么牺牲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我们热爱生命，可我们谁也无法拒绝牺牲，当崇高的共产主义事业需要我们，当伟大的革命事业需要我们去战斗！去牺牲的时候！作为一名革命军人，我！你！我们！会退缩吗？会害怕吗？不，绝对不会！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他们是牺牲在和“帝、修、反”争时间的战斗中，他们虽死犹生！我以一个老军人，老战士的身份，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礼！我们是毛主席的钢铁战士！我们是伟大的革命军人！我们是共和国的优秀党员！我们可以流血，但绝不可以流泪……！”。

营长悲伤但慷慨激昂的声音激励着在场的每个战士和我。

可我却看见他也无法掩饰和阻止眼泪从他沧桑的脸颊上滚落，他几度哽咽……
追悼会后，营长亲自驾驶搭载着李、兰两位烈士棺椁的“解放牌”军用卡车走在最前面，汽车缓缓的驶向烈士陵园，我和妈妈及卫生队的全体女兵坐在第二辆大卡车上默默无声地跟随行进。

车队在牟家院子停了下来，营长一声令下全体列队，由三连长和指导员带队挖掘墓坑，其他战士抬着棺椁，两个班的战士手持钢枪分立在陵园两侧。

有个叫林红乃的福建籍战士已经办理好了退伍手续，他已经上缴了红领章和五角星帽微，他获准参加了葬礼，他一声不吭的挖掘着墓坑，他知道今天将要埋葬的是他的两位战友，其中一位战友曾经是他的助驾。

被压抑的悲伤让人窒息……！不是没有人哭，不是没有人流泪，而是“不准哭！”，大家都紧绷着脸缄默着，只有我在嚎啕大哭，卫生队的女兵和妈妈在悄然抽泣……。

棺椁被放入墓坑，大家依次上前用军用铁锹填土，每人三锹，我照着妈妈的样子用铁锹填土，我郑重而认真地做了，很快两个高大的坟茔垒了起来。

随着营长的又一声令下，持枪列队的战士一齐向天鸣枪，那场面和那振耳欲聋的枪声，令我终身难忘……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
当年三线建设，襄渝铁路线途径我县巴山镇，为运送铁路建设物资，铁道兵在我县渔渡镇对面开辟了一条军用汽车运输专线，当时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公路只修了一条仅供车辆勉强通行的便道，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硬是在刀劈斧切般的峭壁上抠出的一条公路！从渔渡造反桥至安康紫阳一线，途径光棍梁、一线天，上抵万尊石岩，下临万丈深渊，公路时常出现塌方、滑坡和路基崩溃。

在这条线上穿梭往来的都是部队身经百战，技术娴熟的汽车兵，通常是每辆车由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边观察路况，边交替驾驶，由于道路险峻、山大沟深，且路窄弯急，夏天常因暴雨而塌方，冬天则时常冰封雪阻，他们要么压崩路基，坠入万丈深渊，要么被塌方掩埋，或者被滑坡吞没，一旦出事俱是人车俱亡，许多年青的生命就这样牺牲在这条建设铁路的运输线上。

1973年5月铁路终于建成，部队在渔渡休整待命。

一些超期服役的老兵脱下了军装，部队也在精简整编，爸爸也响应号召转业回了地方。

73年9月铁道兵8711、8712和58436等驻扎渔渡的汽车运输部队奉命换防开赴成都，临走的那天晚上，三连的营地里放了一宿的露天电影，老百姓和战士们作了最后的道别，天刚亮，嘹亮的军号响起，是冲锋号！我听得出来，数百辆军车缓缓驶出军营，他们一路鸣号向我们、向渔渡人民致意，浩浩荡荡的车队渐
行渐远……妈妈带着我一直目送着车队远去，直到他们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这些兵哥哥走了，失魂落魄的我在一天天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妈妈收到一大摞来信，我们一家非常开心，争抢着读信，从信中得知他们在成都，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外事培训后，要远赴非洲的坦桑尼亚和赞比亚参加坦赞铁路大会战，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给我们写信了。

我们既无限兴奋又无比失落。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了这支部队的消息。

再后来有小道消息说这支部队在80年代裁军中，一部分转业到了铁道部，一部分退伍返乡了，总之，铁道兵这支英雄的部队在我国永远地消失了。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这支部队，而长眠于此的这十几位烈士，也成了人间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
一丘黄土，埋骨异乡！不知道他们是否九泉有知？他们的父母是否健在？他们白发皓首的父母是不是还会固执的在村口张望？等待他们的儿子回家！他们的恋人还是否还记得他们年轻时的模样？是否还会在祭日和清明时节为他们焚化纸钱？他们的亲人是不是因为生活拮据，以至于买不起一张火车票；直至今日未能来为他们上香！为他们焚化纸钱！为他们扫墓！还有……！
在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如花的生命却成了伟大理想和崇高事业的殉难者！可歌可泣，他们绝不是为了每月三块钱的津贴而投身军营，他们是那么的清纯、简单、高尚！满驾驶室里写的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彻底消灭帝修反！”他们舍孝举忠，视死如归！没有他们的奋斗、奉献、牺牲！有我们今天幸福的生活吗？这是一个重大的拷问命题！这个命题我将终身纠结……
微风吹过，清明时节的油菜花香扑面而来，是战友们在欢迎我的到来，久违了！我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就伫立在你们面前，我请求你们的责罚和宽恕，因为责罚可以使我明志；可宽恕却能抚慰我的伤感和悲哀，我在为你们和我自己默哀！什么工作太忙？什么没有时间？此刻一切解释都是虚伪而谎谬的；一切骄横、霸气、高贵、傲谩在你们面前都将荡然无存！一切自以为是的强大在你们面前都将不堪一击！一切盛气凌人的唯我独尊在你们面前都将变得渺小无助……！我没有制止涌出的热泪，因为此刻我想哭，我想放肆的大哭！我亲爱的战士们，你们是共和国的勇士，我发誓：只要我任歌活着，我绝不会让你们孤独，每年的清明时节，我一定会来为你们扫墓，我要把我对你们的思念讲给你们听；我一定要告诉世人，长眠在这里的烈士是我的战友，是我的亲人，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人！
烈士墓身后的油菜花争奇斗艳，妩媚妖娆，我确信是因为有这群烈士与她们相伴，两位路过的村姑问我：“你是外地来的吧？”“不，我是本地人”。

“那这里哪一个是你的亲人呢？”“都是，这里所有的烈士都是我的亲人！”
镇巴任歌于2012年4月5日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