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毕摩文献《妮日尔果》与哭嫁歌《妈妈的女儿》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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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从内容来说,毕摩经文《妮日尔果》的内容比哭嫁歌《妈妈的女儿》要丰富得多,感情也更加复杂。

同时,在唱腔上,祭司毕摩常随经文内容的不同而不断变换唱腔,因而经文的唱腔丰富多彩,而哭嫁歌的唱腔则比较固定。

关键词:凉山彝族毕摩文献妮日哭嫁歌唱腔
《妈妈的女儿》是凉山彝族新娘在出嫁前夕与同伴们一起吟诵的一首哭嫁歌,它主要抒发了临嫁姑娘对自己童年、少年生活无限怀念之情和对父权制家庭中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及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不满情绪。

这首哭嫁歌在凉山彝族地区可谓家喻户晓,各地的哭嫁歌内容大同小异,目前我们看到的出版作品《妈妈的女儿》有彝汉两个版本,都是由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编译局在凉山彝族民间搜集整理并翻译的,内容包括:序歌、出生、成长、议婚、订婚、接亲、出嫁、哀怨、怀亲、明志十个部分。

凉山彝族民间流传的哭嫁歌大多是些抒发出嫁女内心感受的片段,出版的《妈妈的女儿》则是在这些口头唱词和民间传抄的不同版本的基础上进行综合整理后形成的一首内容十分完整的哭嫁歌,它已成为彝族民间抒情长诗的代表作。

毕摩文献《妮日尔果》是凉山彝族民间宗教法事“妮日毕”中所使用的一本专用经文。

凉山彝语“妮日”中的“妮”即女性,“日”即早,此处含有早逝、夭折之意,“妮日”特指年龄在17岁以下还未举行成年仪礼和还未出嫁的少女死后变的鬼,因此,“妮日”翻译成汉语就是少女鬼。

凉山彝人认为,“妮日”年轻气盛,无儿无女无丈夫,对自己的早逝有一种不甘心,又因成为了绝嗣鬼无人为她超度亡魂,导致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终日漂浮不定,因而常常回来作祟于其亲朋好友。

遭受“妮日”纠缠的患者常表现出狂躁不安、喜怒无常、举止轻浮、皮肤瘙痒、腰酸背痛等症状,甚至失去理智而自杀、自残或伤害他人,男性患者还出珊陛功能障碍。

在凉山彝族民间,“妮日”被归入厉鬼的行列,成为人们诅咒和驱赶的主要对象之一。

一旦确定是“妮日”作祟而生病,就要立即举行“妮日毕”法事以治病。

彝语“妮日毕”中的“毕”现在大众一般都理解为驱逐,但从整个法事程序和法事中所使用的经文内容看,这实际上是为少女鬼“妮日”举行的一场冥婚和超度亡魂的仪式。

此法事根据病情的不同,有繁简之分,病情较轻的,法事时间只需一天,程序较简单,病情严重者则需3至7天不等,程序十分复杂。

简单与复杂的主要区别是法事中程序的简与繁和所使用经文少与多的不同,无论简单还是复杂,必须包括两项内容,即冥婚和超度亡魂,《妮日尔果》正是冥婚中的重要经文。

“妮日毕”法事中所使用的经文主要有《尼此日特依》(咒鬼经)、《尔委尔阿米》(石林女神)、《茹霍尔阿米》(杉林女神)、《妮日尔果》(引领隐匿的妮日)、《妮日莫麻》(为妮日指路)等。

其中,《尼此日特依》(咒鬼经)、《尔委尔阿米》(石林女神)、《茹霍尔阿米》(杉林女神)普遍用于一切驱鬼法事,即凡是驱鬼法事均要使用这些经文,属于常用经文。

《妮日尔果》(引领隐匿的妮日)和《妮日莫麻》(为妮日指路)则只用于与少女鬼“妮日”有关的法事,是“妮日毕”法事中的专用经文。

《妮日莫麻》(为妮日指路)是专为妮日指引到阴间去的指路经。

彝语《妮日尔果》中的“尔”为隐匿、隐藏之意(也有毕摩理解为石的意思,因为,仪式结束后,要在野外给妮日修一石屋),“果”为拉、唤的意思,所谓“妮日尔果”就是将作祟于人的“妮日”召唤回来,经过耐心教育、劝导后,嫁(即送)往她的归宿地——杉树林。

经文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序歌、呼唤妮日回来、毕摩占卜妮日要嫁往的地方、嫁女的热闹场面、回忆出嫁女妮日短暂而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及抒发对不合理婚姻制度的不满情绪、尾声。

毕摩文献《妮日尔果》是特意为少女鬼“妮日”举行的法事中所使用的专用经文,将“妮日”引诱走的形式就是给她寻夫将她嫁出去,为她举行冥婚,所以,哭嫁成了经文中必不可少的内容,从目前搜集到的毕摩经文来看,哭嫁的内容从女儿出生第一夜一直唱到女儿17岁,既叙述又抒情,内容完整,这一部分与出版的哭嫁歌《妈妈的女儿》的内容完全重合。

《妮日尔果》与《妈妈的女儿》虽然有相同的内容,但因各自的吟诵者、吟诵对象、表达的情感和使用的场合、目的等存在很大的差异,因而,又显示出各自的特点:举行妮日毕法事的主要目的是将作祟于人的“妮日”引诱走,使病人恢复健康,因而,经文《妮日尔果》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与鬼魂有关,与哭嫁歌《妈妈的女儿》相比,同为序歌,都使用了比兴的修辞手法,但经文与哭嫁歌的内容和抒发的情感却完全不同。

经文用比兴的手法交代祭司毕摩作法的缘由、目的,即为少女鬼“妮日”寻找一合适的丈夫,举行婚礼后把他俩的亡灵超度送往阴间。

哭嫁歌抒发的则是人世间最苦的是妈妈的女儿。

哭嫁歌《妈妈的女儿》内容大致可归并为三大部分,即序歌、回忆少女短暂而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及抒发对极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社会制度的不满情绪(包括出生、成长、议婚、订婚、接亲、出嫁、哀怨、怀亲)和明志(尾声),第二部分是哭嫁歌的主要内容,是出嫁女尽情抒发自己内心感受的部分,因此,她们常常根据自身的实际感受,充分地展开来抒情,主要抒发了出嫁女对童年、少年时光的无限怀念之情,对父母兄弟姐妹亲情的无限依恋之情,宣泄对包办婚姻、买卖婚姻的不满和对重男轻女的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渴望获得婚姻自主的理想生活,这部分感情十分真挚、细腻。

抨击的对象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抒发的是出嫁女自己内心压抑、愤懑的情感。

但在《妮日尔果》中,此部分仅是经文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

尾声部分,二者也表现出不同的情感体验和最终要达到的目的。

可以说,与哭嫁歌《妈妈的女儿》相比,《妮日尔果》的内容要丰富得多,感情也更加复杂。

“妮日”还未成年即夭折,她既无丈夫也无子女,更没有人为她超度亡魂,所以成为孤魂野鬼而四处游荡,十分孤苦可怜,为了让她迅速离开病人,安心地去阴间过上成双成对的夫妻生活,病人家属特意邀请祭司毕摩举行妮日毕法事。

毕摩经文《妮日尔果》向我们展示的是:毕摩先要将“妮日”亡魂招唤回来,给她寻一位绝嗣男鬼配成对,然后为他俩举行冥婚,人们为“妮日”虚拟的婆家在哪里呢?祭司毕摩精心来占卜,所占卜的地方均是彝族地区高耸入云的大山,诸如甘洛大山、瓦候洛洪山、则普尔曲山、俄木查查山、龙头山、武则洛曲山等,每座大山占十次羊肩胛骨卜,十座大山共100次(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最后选定要嫁往的地方是四季冰封的浩书尔库大雪山。

婆家选好后,就得嫁女了,因此,经文采用夸张、拟人的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嫁女的热闹场面:“酒桶排列似崖壁,滤放美酒如瀑布,敬酒青年如梭穿。

白碗飞舞如蝶飞,黑碗传递似鸦翔,黄碗转送如滚石,花碗递送似鹊噪,红碗飘飞似彩虹,嫁女场面真热闹。


出嫁前夕,临嫁姑娘对自己即将逝去的少女生活总会有无限怀念之情,因此,回忆自己在父母身边那幸福而短暂的童年、少女时光和抒发自己对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及对包办婚姻、买卖婚姻极为不满的情绪成为必然。

姑娘临嫁前夕的哭嫁是凉山彝族婚俗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是一种习俗表现,《妮日尔果》中接着叙述了妈妈的女儿从出生到17岁出嫁之前的生活,包括了女儿出生、成长、议婚、订婚、接亲、出嫁、哀怨、怀亲等内容。

对于《妮日尔果》来说,这只是经文内容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毕摩吟诵此经文的主要目的是把“妮日”引诱开,所以,内容相对于哭嫁歌来说要显得简洁,没有像哭嫁歌那样完全充分地展开来抒发情感。

《妈妈的女儿》尾声即明志部分,描述了女儿出嫁到婆家后欲死不能欲生实苦的痛苦生活,“本想拿绳去上吊,又恐死后背吊绳,垂挂双肩永难消;本想扯株毒草吃,又恐死后背毒草,柯叶摇曳无终了。

若在公婆家中死,引起冤家械斗来,弟兄为我把命抛,若回父母家中死,引起诉讼难分解,荡尽家产女心焦。

若往山前山后死,路人认为葬虎口,死在蕨下遗人笑。

山沟林木一片片,哪株适合女儿吊?悬崖峭壁一排排,哪处适合女儿跳?湛湛河水一条条,女儿适合投哪一条?”抒发了女儿面对现实的无奈之情。

《妮日尔果》的尾声则是以祭司毕摩的口吻,先是真诚耐心地劝导“妮日”,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就得嫁人,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姑娘十七岁,娘家再也没有你的田与地;大蒜到了发芽期,放在楼上也枉自;大麻到了发芽期,放在灶上也枉自;姑娘长到出嫁时,躲在内室也枉自。

”然后连哄带劝地说服“妮日”一定要作个好女儿,孝顺地遵循古规,“凡是姑娘都得嫁,别人这样走,你也这样走啊。

前辈姑母是这样走了,晚辈姐妹也是这条路,如今女儿岂能躲得过呀!”最后,则用十分强硬的语气强迫和驱赶“妮日”出嫁,要她无条件地快快启程离开,“时至今日此时刻,你愿嫁也得嫁,不愿嫁也得嫁,且能容你由着性子来!”并与“妮日”定誓言,从此永世不得再回来,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了,“父母身边寒彻骨,野外雪霜暖融融”,不仅父母兄弟姐妹已经嫌弃她讨厌她了,甚至连家里的牲畜及锅庄、门槛也都嫌弃她诅咒她了。

让她明白,在娘家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必须立即启程离开。

值得注意的是,现实生活中,彝人最鄙视私奔,但在《妮日尔果》经文中却一再提醒、鼓励甚至怂恿“妮日”快快去私奔、频繁地私奔,如“你嫁到浩书尔库大雪山,私奔来到思易阿莫山,来到思易阿莫山后,再次私奔来到俄木究杜山,来到俄木究杜山后,又再次私奔来到尼扎古喔山。

尼扎古喔山,那是妮日理想的婆家,也是妮日最佳归宿地。

作祟于人的妮日啊,你要出嫁,定要嫁往最高的山峰,你要私奔时,定要私奔去最深的沟壑。

……嫁给梨园后,私奔去李园,嫁给美树林,私奔去石林,嫁给彝族人,私奔去汉区,去寻你的树木父,去寻你的大石母。


毕摩在吟诵经文的同时,还伴随有一系列的仪式,如扎“妮日”草偶并给她穿上新娘装、为她招魂、定灵、换灵、祭祀、指路等。

法事即将结束时,护送草偶的助手虽是男性,却要男扮女装,扮成新娘的伴娘,抱着“妮日”草偶一边在房间内的家什上抓扯(企图附在家具上,不愿离开之意),一边急切地哭诉着:“妈妈的女儿怎么办啊,走是不得不走了,父兄们起来驱赶女儿了,妈妈已经反感女儿了,家族亲友已嫌弃女儿了,家里的保护神已讨厌女儿了,妈妈的女儿如何是好啊!妈妈的女儿怎么办啊!”
随后,助手抱着草偶走出大门,用婚礼中的哭嫁歌调一边唱哭嫁歌一边往山上杉树林走去:“哎!妈妈的女儿哟,从前马驹牛犊同圈养,如今才知原来马驹是家里的财产,牛犊却成了零花钱;从前绵羔山羔同山牧,哪知道原来绵羔是家里的财产,山羔却是零花钱;从前女儿与弟兄们同生活,同穿一种衣,同吃一样饭,总以为兄弟姐妹都一样,哪知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男孩才是本家人,女儿不过是寄养的外姓人,父母只重男而轻女啊,妈妈的女儿哟,怎么办才好啊!女儿不得不走了啊!”
与哭嫁歌《妈妈的女儿》相比,毕摩经文《妮日尔果》所表达出来的感情要复杂得多。

一方面,少女鬼“妮日”不安分守己常常作祟于生者,不仅给人们带来病痛,而且还迫使人们不得不破费一定的财物,因而,人们十分憎恨她但又十分畏惧她。

另一方面,人们对她的不幸遭遇又表现出深深的同情,在妮日毕法事中,当毕摩吟诵《妮日尔果》经文时,当助手抱着“妮日”草偶唱起哭嫁歌时,参加法事的人们,面对少女的悲剧无不潸然泪下。

凉山彝族民间,作为一个女人,能与一门当户对的望族联姻,助父母弟兄一臂之力,既是父母的荣耀,也是女儿的心愿;在夫家,若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为夫家人丁兴旺作出了贡献,不仅生前尽享天伦之乐,处处受到人们的爱戴,死后也理所当然地会受到后代们的隆重祭祀,成为夫家家族世代尊敬的祖先,这对她本人及她父兄家族来说,都是极光彩的事。

但是,少女鬼“妮日”却在还未出嫁、还未生儿育女时就已夭折,永远丧失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资格,更不可能成为某个家族的祖先,这对父兄家族来说也是一大损失(因为在彝族地区,婚姻还具有政治和经济的功能),她的早逝非常令人痛惜。

同时,人们认为,成为孤魂野鬼的绝嗣鬼“妮日”极为可怜,居无定所,四处游荡,由于幼稚,自控能力和鉴别能
力差,身不由己极易学坏,常常作祟于生者就是受到恶鬼的教唆使然。

所以,人们对“妮日”既有同情的一面,但因她又常作祟于生者,使人无法控制她,因而,更多地又表现出对她的憎恨与畏惧等极其复杂的感情。

综上所述,毕摩经文《妮日尔果》与民间哭嫁歌《妈妈的女儿》相比,哭嫁歌内容单纯,但抒发情感却十分细腻感人;经文内容丰富,既交代了法事的原因目的,又叙述了一个完整的仪式过程,在整个过程中,人们经历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心理历程。

《妮日尔果》不仅内容丰富,情感复杂,其吟诵腔也十分抒情优美,且祭司毕摩还常常随着经文内容和情节的变化不断变换自己的唱腔,因而,《妮日尔果》的唱腔也丰富多彩。

如:呼唤妮日快回来时,毕摩用悠扬、舒缓的旋律来声声呼唤,极具抒情意味;叙述妮日不得不离开父母远嫁他乡时用忧伤、哀婉的旋律,以表达出嫁女内心的无限痛苦和无奈之情;在驱逐妮日快快启程时则用急促、快速的节奏,以表达人们对她的诅咒、驱赶之意。

而哭嫁歌的唱腔则比较固定。

责任编辑高荷红
(刊于《民族文学研究》2009年第2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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