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与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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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与隐喻
谢伟民
读鲁迅的《药》,给人印象最深刻最鲜明的,是这篇小说中的三个意象:药、人血馒头和坟。反复琢磨,益觉意味无穷,仿佛把握了进入文本世界和作者内心世界的钥匙。
“药”是阅读时视觉所触的第一个意象。它首先是小说的标题。在文本中,它既是穿线者——通过它,作者把小说中的人物一一介绍给读者,并通过它将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逐一联系在一起;又是情节发展的目的所指——取药、煎药、服药、谈药。于是,它实际成为文本叙述结构的中心。由是观之,“药”这个意象在《药》的文本结构中,意义至关重大,不可忽略。
那么,“药”的意象具有什么意义?药,通常有二义。一作名词用,是疗病救人的药物;二作动词用,表治疗过程或行为。这里首先要弄清的是,药在鲁迅的笔下与常人有无歧义。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父亲的病》,用法与常人并无二致。而在小说文本中,我们亦读到,华老栓寻药是为了救治生命垂危的儿子华小栓(华小栓患的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而且,“药”在《药》的运用过程中也是二义兼之。作为“药”的实体的人血馒头是“药”的第一义,作为索取,熬煎,服用的具体过程是“药”的第二义。于是我们便能理解,药,至少在表面意义上,作者使用的是该字的原生意义。并且,它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强身壮阳、延年益寿之滋补药,而是起死回生之救命良药。这正是人类称药为“药”的命意本质所在(《诗·大雅·扳》:“不可救药”)。
药找到了没有?根据作者的描述,华老栓找到了。他是带着一种具有宗教般的敬畏和虔诚感去接受、并以仪式般的隆重去付诸应用的(见小说一、二节华老栓取药、煎药、让小栓服药的描写)。服药的效果如何?作者有如下三段描写: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
从服药的现场行为过程及服药之后的一段时间看,服药过程给了患者以一个强烈的刺激。但这种刺激在患者并非良性的催化,反是恐惧的畏慑。而且药物服下后至少暂时尚未奏效,小栓照咳不误,以致刽子手康大叔顿生恻隐之心,“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服药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呢?作者在第四节告诉我们,西关外埋葬穷人的丛冢中,又添了“一坐新坟”。华大妈在清明时节为自己的儿子去化纸。
服了救命的药,然而送了命。用药的本意和用药的效果成强烈的反差。从而药这个意象产生了它在小说文本的第一个强大的反讽:药,非救命,而是送命;服药,不是生,而是死。药,于是在其意愿之外,具有了与其旨趣完全相反的隐喻意义。
那么这种被华老栓夫妇以及康大叔、花白胡子奉若神明的灵药是什么呢?由此勾出了小说中的第二个意象:人血馒头。这是由两个事物构成的意象。馒头,一种食粮之谓也。民以食为天,人生自然缺乏不得,这是人延续生命的物质。人血,在小说文本中有二重意义,既是本义词即指人的鲜血,又是喻指人的生命(隐喻)。作者惟恐读者不能理解其隐喻意义,特在一二节两次指明:
……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儿,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
生命隐喻的意义太明白了:人血=生命;馒头=延续生命的物质。如果再结合上下文往下考察,我们被告知,人血来自于一个叫夏瑜的死囚,那么上述等式又可写成:人血=他人的生命;馒头=延续自身生命的物质(这里指小栓)。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两个绝然不同的东西竟赫然连为一体,成为一个东西。于是“人血馒头”这个意象本身便构成了强烈的反讽:他人的鲜血和生命,成为自身的药物和食粮。如果再进一步往前挖掘,这个意象的隐喻意义即为:人吃人。于是,承前所述,“药”意象产生了它的第二个文本的反讽意义:药=人血馒头=他人的生命。服药,即吃掉他人的生命。
但是,人血难道不能做灵药么?未去查《玉揪药解》、《金匮要略》或《本草钢目》之类,不知药典上是否有载,但民间确乎有口碑。且各国史书野籍屡载专制暴君饮人血以图延年益寿。那么,人血馒头果真起死回生了么?正如上面分析已经指出而且几段有关患者服药的引文已经显示的,患者最终死了,进入坟墓。人血馒头没有挽救病人的生命。如果我们紧紧抓住前面的分析不放,那么这意味着,一个生命吃掉了另一个生命,但他自己也死掉了。一个死者的热血和生命并没能救治另一个人的生命,生者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个意象的最后意义居然是:死亡。
于是,我们的阅读进入了小说的第四节,浮现出了小说中的第三个意象:坟。坟者,死所也,亡人的归宿之地。这个意象的意义是十分清晰明朗的。令人感兴趣的,是作者对坟意象的突出渲染和强调描写。坟,既是第四节人物活动展开的背景环境,又是人物活动的目的所在(上坟、祭坟)。
然而,文本中强调死所——坟,这个意象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请注意第四节开头的那一段描写:路的左边埋的是死刑者和监禁死去的囚徒,右边埋的是穷人。左侧自然包括被用作药物的死者夏瑜,右边当然是吃了夏瑜的血但最终也死了的小栓。为药者、服药者皆进了坟墓,走向同一归宿。这里又形成了一个讽刺性对照。更奇妙的是二位死者的母亲也同时来到墓地,相会于死所。这其中的意味是什么呢?是幼者先于老者而死的悲愤与不幸,是人生的隔膜与误会,是对世间人生的嘲弄与讽刺,还是一个具有喜剧意味的大悲剧?不管任何理解,此间的隐喻意味是冷隽而残酷的。
与前两个意象不同,作者在这里把坟的意象从个体扩展为规模。这个坟塚累累的一片坟地,它的意味何在?是前面两个意象的放大么?是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隐喻么?为了理解此点,有必要解开第二个意象“人血馒头”留下的一颗扣子。人血已如第三节中的康大叔所述,得自于一个名叫夏瑜的革命者。夏瑜为何被杀头?故事通过康大叔的嘲笑口吻(又是一个鲜明的对照性反讽)已经告诉我们:他可怜这些人,要救这些人,自然也包括那个用他的血作药物最后却死掉的患者华小栓。救人者反被人吃,吃人者终无以药救,双双进入死亡之所。这里作者是否向我们展开了一个异常恐怖而绝望的人生发展图景,从而寄寓了他自身的某种严重痛苦意识:(如斯发展)人生最终是一片荒凉的墓地。写到此,我想起作者几年后曾引述过一段话。他说:“我有时也偶然去散步,在丛葬中,这是Borel讲厦门的书上早就说过的:中国全国就是一个大墓场。”(《华盖集续编·厦门通信》)
分析至此,已经可以看出,《药》中三个意象各自所含蕴的隐喻意味是极深刻隽永的,它们各自使文本产生强烈的反讽意义。然而不仅于此。稍微细心一点的读者还可进一步发现,这三个意象是层层递进、互相说明、互相包含的。“药”意象的具体化是“人血馒头”,而“人血馒头”这个意象中已经隐含着“坟”的意象。文本中不是将坟描绘为“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么。馒头形状类坟。“人血馒头”这个复合结构的语义趋向为:生→死。生命意象中孕育着死亡意象。坟自然是死的象征,吃人血馒头即走向死亡。而华小栓是服药而死的,意即“药”意象意味着死亡。这样,在上述三个意象中,“药”、“人血馒头”内部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