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代文学】葛晓音:论苏轼诗文中的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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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古代文学】葛晓音:论苏轼诗文中的理趣
历来批评宋诗者,多引严羽《沧浪诗话》所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之弊,认为风气大变于东坡山谷。其实以文为诗在中唐已是普遍的现象。至宋方“成一代之大观”(赵翼《瓯北诗话》卷五),差别在于唐人主要还是运文章之法入诗,而宋人则说理谈禅,无所不至了。换言之,诗中出现大量理题和理语,是东坡“自出己意以为诗”(《沧浪诗话》)的重要变化之一。诗歌一味说理使事,不问兴致,如同科学论断或思想推理,固是大病。但诗歌并不排斥哲学思辨。经过高度提炼后的诗歌,如果能揭示出人生或自然现象的普遍意义,给人以哲理的启示,往往可使诗意升华到更高的境界。这种孕含在诗歌感性观照和形象描写之中的哲理,便可称之为理趣。一个长于哲学思辨的诗人,必然善于在生活中发现理趣,苏轼便是如此。
严格地说,在苏轼浩繁的诗文中,属理趣的作品,数量亦不算多。然而这类作品构成了苏轼创作的一个鲜明特色。关于这一点,前人已有不少论著提及。但这些作品中所包孕的理趣的内涵是什么?与苏轼的人生观和自然观有什
么关系?有没有更深的历史渊源和哲学依据?却还不甚了然。因而有必要再作进一步的探究。一苏轼富有理趣的代表作所孕含的哲理虽然涉及社会、人生、自然
等各个方面,但大多数都本于庄子“任自然”的宗旨,兼取禅家的空幻之说,从宦海浮沉、贬谪迁徙的生涯或眼前景物、身边小事悟出人生的偶然、世事的虚幻,追求自在一时的意趣,归结到适意为乐、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和子由渑池怀旧》是苏轼早年的名篇,“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时苏轼刚踏上仕途,尚未经历人生的坎坷,只是因子由重过旧地而发岁月易逝之叹,但已从游子到处留下的踪迹里隐隐悟出命运的某种偶然性和人生的空幻之感。由于诗人以生动的比喻高度概括了人们在追怀前尘旧踪时所难免
产生的无奈和怅惘,竟使诗中含有些许禅意。“雪泥鸿爪”也因此而成为一句著名的成语。所以有的注家引义怀《传灯录》,认为首四句出自义怀之语。王文诰驳得好:“凡此类诗,皆性灵所发,实以禅语,则诗为糟粕,句非语录,况公是时并未闻语录乎?”①诗人的感触被注家附会成禅家语录,原因乃在其本身所深蕴的理趣。与人生到处是偶然的感触并生的是世事的虚幻之感:“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回头乐事总成尘,聚散细思都是梦”。(《至济南,李公择以诗相迎,次其韵二首》其二)人生聚散的频繁,使前尘皆成旧梦。光阴苦短之感,也就分外痛切了:“光阴等敲石,过眼不容玩。亲友如抟沙,
放手还复散。”(《二公再和亦再答之》)可以说,“人生百年如寄耳”(《清远舟中寄耘老》)的感叹贯穿在苏轼一生的诗文之中。这类在前代诗歌中的老生常叹,到苏轼诗中仍有警动人心的力量,不仅是因为与他一生的磨难紧密相连,而且因为他在借庄老释氏之理参透人生之后,能消解人生烦恼,更加倍地珍惜人生,充分享受生活之美。他在《与王庆源书》中说:“人生悲乐,过眼如梦幻,不足追。唯以时自娱为上策也。”这段话简要地概括了他的人生态度。苏轼所说的“自娱”,虽然并不排斥醇酒美食,但主要还是山水和书画文章。如他在《与子明兄一首》中所说:“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因此,他有一些诗篇便在吟咏徜徉山水的乐事中自然流露出超然世外、适意自在的理趣。如《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其二:“清风定何物,可爱不可名。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我行本无事,孤舟任斜横。中流自偃仰,适与风相迎。举杯属浩渺,乐此两无情。归来两溪间,云水夜自明。”在云水浩渺的空明夜色中,孤舟偃仰中流,任意飘荡,无心之间适与清风相迎的意趣,令诗人由衷地感受到在大自然中得大自在的快乐,仿佛进入了“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庄子·列御寇》)的境界。《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二也是写一种自在之趣:“放
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逐人而行的鱼鳖,到处盛开的荷花,既是无主的景物,便是大自然的赐予。人枕船而卧,船随水起伏,山亦随之俯仰;船随风飘转,月影又随之徘徊,人与船都处于极其自在的状态中。这种适意自在的理趣却借山能听令、船解逐月的拟人化动态写出,便格外风趣有味。苏轼力求超然物外,但又能正视人生。因此他诗中的理趣,往往发自泠然独往之趣,而归结到社会人事之理。如《涵虚亭》:“水轩花榭两争妍,秋月春风各自偏。唯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巧咏“涵虚”之名,暗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的玄理,写出虚心澄怀方得天全,有意争妍止得其偏的理趣。又如《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每大雷电,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唐道人所言本是一种自然现象,愈近雷区,响声反不如远处听来惊人。苏轼却将它归因于道人置身世外之故,由此引申出无虑无欲不求浮名者,虽雷电亦不能加威的人生哲理。苏轼在大自然中领悟的理趣,在生活中又往往转化为忘却俗累、适意自足的人生哲学。如《独觉》诗:“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悠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浮空”二句虽用《华严经》和道家元气论的语词,
但写的是炉边取暖时,在默然独坐、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因心空而产生的艺术幻象。由于达到了浑然忘求之境,也就忘却了风雨和晴的差别。而忘记自然界的晴雨,正寄托了忘却人生起落浮沉和仕途中阴晴变化的理趣。对照诗题,又省出对人生之理独有所悟的含义。又如他的《安国寺浴》写由洗澡得到的启示:“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也是由浴后小憩的一时快意,生发出心静便万缘皆空,随遇而安,一床之地即足的感触,以及争秽荣辱一洗而空的道理。综观苏轼以上作品,不难看出,基中蕴含的理趣集中体现了苏轼对于人生和自然的认识,即本着顺应自然的原则,将生死寿夭、荣辱得失一概置之度外,坦然面对人生,在大自然中享受逍遥自在的快适,在生活中寻求身安自足的乐趣。这就是苏轼诗文中理趣的主要内涵。二苏轼诗文中的理趣的主要内涵实际上包含着一个终极性的问题,即面对宇宙无限、人生有尽的现实,如何对待永恒与一时这对矛盾?苏轼的《赤壁赋》便是对这一问题的正面回答。在这篇赋中,客人想到像曹操这样的一世英雄,也终究不免随历史消逝,而求仙长生又不过是徒然的幻想,不由得悲从中来。苏子便用水和月作比喻:水在流逝,月有盈虚,是变化的;但水仍在此,月也没有增损,又是不变的。从变的角度看,天地没有一刻停滞,从不变的角度看,物我都是无尽的。这是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