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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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说过,“同是一朵花的颜色,我的视觉所见到的便与你的不同;同一个三弦上弹出的声音,你的听觉所听到的又与我的不同;所谓相互了解是不可能的事体。”我们可以理解为世界在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如此不同。
第一种是理想主义,或曰浪漫主义。第二种我们称之为现实主义,或曰实用主义。第三种,我们就称之为客观主义吧。
第三种人嘲笑第一种人,源于一种实际上十分可笑幼稚的自我优越感。我们自以为自己比唐吉诃德清醒、理性。实际上,第三种人只是游离者。没有自己明确一致的立场和看法。时而以唐吉诃德的理想主义俯视桑丘的功利和太过现实。时而以桑丘的眼光嘲笑唐吉诃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昆德拉说,我们总是游走徘徊于帅克的不严肃和K(卡夫卡的)的太严肃两级之间。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们同样游走于唐吉诃德与桑丘这两极之间?哪个人敢说他身上没有唐吉诃德以及桑丘的影子?
此外,其实人类所有的知识不都是唐吉诃德式的么?陌生的熟悉化,异质的加以同化,不本来就是人的本性本能么?我们永远都是以有限的已知的知识、概念来覆盖、吸纳、同化无限和未知。绝对客观、真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从未存在,至少从未显现。我们都活在由语言、符号、概念构筑编织的弥天大网中。命名,无一例外本身就充满了暴力、随意性、偶然性。命名,可以使陌生的世界不再令人恐惧,从而获得一种自我安全感。
此书的序言就不同凡响,出自大手笔的绝妙讽刺。几乎无人能逃脱塞万提斯射出的讽刺之箭。
2被搁浅的叙事艺术及塞万提斯未尽的事业 by drunkdoggy
昆德拉在《帷幕》中曾感慨,《堂吉诃德》与《汤姆?琼斯》一类,其叙事艺术被奇怪地搁浅几个世纪。随着小说转入精细化的描写时代,它被“历史”的阴影所笼盖。(大意如此)
关于这本写作于17世纪初的作品(1605-1615,上下部先后出版),就其叙事技巧而言,可以写就一本书。
它存在四个或更多层面的“现实”:隐指作者、叙述者、虚拟作者、虚拟译者、主人公。存在虚构层面的主人公与“现实”层面的主人公穿越叙述层的相遇、交叉、对比。存在一种虚构层面的主人公对另一更加“不可靠”的虚构层次进行评说、矫正、辩白。存在叙述者的跳接、变幻。存在叙述者对自身叙述的议论(通过虚构一个译者,达到了合理的效果)。存在预叙、补叙、插叙。存在不完全的套盒(这种不完全是各层错位的结果,在后现代文本中发扬光大,化为无形)和拼贴式的故事结构。存在下部对
上部的修正、辩解,对上部叙述手法的议论,并且,它甚至干脆把读者的反应写入下半部,与读者形成对话。
除此之外,它是一本粗野与狡猾之书。由于塞万提斯本人对其主人公主仆二人的态度在写作中发生了极大变化,他本人为自圆其说,在第二部中将众人对主仆二人的捉弄描述得极为过火。这种过火的捉弄固然能够一如既往地产生逗乐效果,但由于主仆二人的形象愈发超出了作者控制,使这种对主人公命运的安排显得过于刻薄,残酷,不近人情,让人无法开怀与容忍。作者便巧妙地站在读者一边,指责捉弄他们的人比他们更傻更疯,赋予他们一定的尊严。
毫无疑问,堂吉诃德是个让人心碎的真正骑士。在死前,作者按预期目的使他清醒于世,看到“骑士小说害人发疯”的“真相”,知晓世上从未有什么骑士,现在也没有。骑士小说也许真的就此绝迹了,这是来自戏拟反讽的解构的力量。然而,让人心痛的却是,温柔多情、好侠仗义、才情国人的堂吉诃德,却就此堕入一个更加可怕可鄙的世界。这难道就是作者想看到,所期望他生存其中的世界么?
在堂吉诃德“发疯”的时候,凡尘俗世的一切都是“着了魔”的,他用这个词语解释世界的丑。解释他心上人为何是村姑,巨人头颅为何是酒袋,军队为何是羊群,巨人为何是风车。在那个“着了魔”的世界,桑丘也可以成为海岛总督,一切理想得以实现,一切不平得以铲除。那些捉弄他的人们诱使他发出的议论,篇篇高明无比,字字句句都来自于天赋与自尊。作为“幻想+行动”的代言人,堂吉诃德不是疯子,却是一个勇士与艺术家,是英雄和诗人,是世上最美好的词汇的结合,世上最美好品质的拥有者。以捉弄他为乐、为业的伯爵夫妇二人,很遗憾,是整个故事中最坏的人物。他们貌似清醒,实则是迫害艺术家和勇士的、以操纵他人命运为乐的残酷的政治家、统治者。作者对他们的态度不够明确,这恐怕就是此书在“残酷”问题上遭人诟病的原因吧。此外,堂的朋友,参孙学士、神父和理发师三人,他们从开头烧掉书房起,到扮演镜子骑士与白月骑士诱使其还乡,以致堂吉诃德因郁而终,他们撕毁勇士的美梦,毁灭其幻想的彼岸世界,正是这种从魔界、英雄界到凡界、现实世界的落差,造成了堂吉诃德的死亡,以及这个梦一般的故事的彻底终结。他们作为堂的朋友,却不知如何去爱他,拯救他,如同唤醒一个窗边的梦游者,使其因恐惧失足坠落而亡。这是十足的悲剧,以现世的绝对力量压倒勇士诗人的着魔的幻想世界告终。此外,此书细节处问题丛生,对主人公的
掌握过于专制或过于漫不经心,对人物的命运态度过于残酷,偏又赋予主人公太多美德,以致自相矛盾。尤其后半部,已全然不能引人发笑,惟有引人揪心、锁眉、厌恶。这一切,都与作者过于绝对的创作初衷相关:“消灭骑士小说”。在这个狡猾的初衷掩饰之下,许多应当注入的成分还未及注入就已丧失,这是作者与作品的遗憾,也是纳博科夫当中撕毁此书的原因。
对叙事技巧的关注是重要的,然而,在这种关注下,尤其将叙述“委托”给一个虚构的叙述者时,隐指作者所需要担当的责任并不就此淡化、转嫁了。相反,它会受到读者更多的关注,应千万慎重。这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强大有力的重要因素。
最后,附上纳博科夫对堂吉诃德骑士的溢美之词。它适用于所有遭命运捉弄的、有才能、有自尊的,“着了魔”的诗人:
“他的纹章是怜悯,他的旗帜是美,他代表一切称之为文雅、孤苦、纯净、无私和英勇的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