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货殖列传》讲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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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货殖列传》讲记(一)
《史记·货殖列传》讲记(一)文/张文江记》一百三十篇,分五个部分: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总共一百三十篇。
本纪是皇帝级别的人,世家是诸侯级别的人,列传是大臣级别的人
或者其他有特色的人,表是世系,书是典章制度。
也可以把本纪、世家、列传(所谓帝王的家谱)看作人,表看作时,书看作空。
《史记》描述时、空和人的关系,
是一部整体性的通史。
《史记》这本书,可以有三种读法。
一种是文学的读法,就是看看其中的人物故事,项羽打过些什么仗,以及鸿门宴之类。
文学的读法主要读本纪、世家、列传(尤其是列传),注意的是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
另外一种是史学的读法,这不单单要了解本纪、世家、列传,还需要了解十表和八书。
史学的读法在人物之外,还要注意人物的社会关系,以及典章制度等还有一种是哲学的读法。
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这就牵涉《史记》本身的象数结构,需要理解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和十表八书之间的关系。
《史记》是一本有志之书,司马迁本来就是易学传人,他开创了纪传体来表述他的思想,以后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是承袭的了。
现在一般人读史记》用的是
文学的读法,也有一部分人用的是史学的读法,用哲学的读法的人很少。
《货殖列传》在全书中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它在卷一百二十九,是倒数第二篇。
列传主要按照人物的年代来排列,同时也兼顾重要性。
从“伯夷叔齐列传
”、“管晏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开始,一点点下来到韩信、张苍这些人,再后来
是少数民族的匈奴列传”、“南越列传”,再后来是一些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合传,比如“游侠列
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
”。
最后最后,排进去个《货殖列传》,然后用一篇大文章作总结,就是“太史公自序”。
一般全书的序都在完成以后写的,古代的序也都是放在最后面,那么倒数第二的位置,也可以说是倒数第一。
《货殖列传》在全书
就是倒数第二或者倒数第一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部不朽名著的末班车。
倒数位置不一定是最不好的,居末位而不淘汰,也许正说明了它有存在的理由。
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里面,倒数第二是鼓上蚤时迁。
鼓上蚤时迁的地位很低,但是不能说不重要,因为实际上少不了。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史记》提出了三点关键性的批评:“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
所蔽也。
”班固的这个批评影响很大,实际上是从他父亲班彪那儿抄来的,原话出于《后汉书·班彪传》,只是在语句上作了一些调整:“其论术学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
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
”这里“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批评的是《史记》全书的思想倾向,尤是
《太史公自序》的“论六家要旨”。
因为《史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思想,来自黄老和儒家的结合。
而《汉书》班彪、班固父子的思想,则纯粹来自儒家。
“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批评的是“游侠列传”,也就是现在的武侠小说之祖。
对于安定的治世来说,游侠破坏了社会的秩序,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在乱世也维护
了一部分社会的正义。
“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
”,反的就是《货殖列传》,他指责司马迁把经济的地位放得过于高了。
在我看来,班固的批评是由于他的境界不够,也就是在这些方面《汉书》比不上《史记》。
在《汉书》卷九十一也有《货殖传》,其中大部分内容沿袭了《史记》,而和《史记》不同的内容主要就是今要讲的导言,可以代表司马迁的思想境界。
这个导言重要的不得了,现在看来还非常新,于研究中国古代经济思想有大作用。
这一次讲《货殖
列传》,就是想把这篇文章的观念彻底地检查一遍,主要讲其中的经济思想,而经济思想脱离不了哲学。
至于哪些地方出产什么,哪里又有了一个发财的人,则可以省略一些。
“货殖”这个词从哪里来?最早来自孔子。
在《论语·先进》中,孔子评价自己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颜回,一个是子贡:“回也其庶乎,屡空。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过去一般人都认为,这句话是表
彰颜回,讥讽子贡的(比如《汉书·货殖传》)。
我觉得这些解释受了后来儒家观点的影响。
在我看来,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是喜欢的,当然对颜回的喜欢还要更多
一点。
先看颜回,颜回“其庶乎”,他这个人大概差不多了吧。
“屡空”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空匮,一个是虚中。
空匮是从物质方面讲,颜回比较穷,家里没什么东
西,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缺油少酱的。
虚中是从精神方面讲,指的是心性修养,经常能把自己的心思空掉。
我觉得前一种解释虽然有可能是原义,但是后一种解释
还是不能放弃。
而且深一步讲,前后还可以贯通,因为对于物质的相对匮乏能安之若素,非有很高的精神修养不可。
如果比较《系辞下》第五章“颜氏之子其殆庶几
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庶几”完全可以相应于精神修养。
我觉得“屡空”是一个很好的修持境界,就是经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在一生的某几个
时间,能够有几次归零。
要知道普通人的一生,一次归零都不一定有,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的成见。
“屡空”是一个在问题中的实践概念,而不是一个完全的形而上
学。
形而上学往往想象一个空的境界,然后把它提得非常高,于是没有一个人达得到,跟人也就没有了关系。
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他不接受关于人生的宿命
性结论。
中国人历来就是安贫乐道,他不接受这个命运,就是从事买进卖出的活动。
亿(亿)通“臆”,就是猜想,那是做生意最要紧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所谓“生
意眼”。
我在这里暂时不用这个词的贬义,生意眼不是需要你抠什么东西,而是需要你有这个判断力,因为人总是不可能达到信息的完全具备。
当然一个人占有信息
越多越好,但是在信息还不完全具备的情况下,那么发挥作用的就是你的判断力了。
同样的信息,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判断,所得出的结论会截然不同。
亿(亿)不可
能全准,但是他中的概率要比别人高。
子贡判断下来胜多负少,于是财富就积累起来了。
孔子当然是欣赏颜回的,但是并不等于他不欣赏
子贡,所以一个是屡空,一个是屡中。
“赐不受命
”一般人认为是批评,在我看来是一种爱护。
因为一般人相信命运,而对于子贡这样的人来说,他相信的是这个不
相信命运的命。
检查儒家对命运的观念,一般认为孔门都是相信命运的,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颜渊》),这句话其实不一定错,相信了也可以安心,但
是它是通过子夏之口传出来的。
在我看来,要研究《论语》或者孔子,一定要了解学生和老师的区别。
而学生讲的往往是大义,老师讲的往往是微言,《汉书·艺文
志》所谓“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
”。
大义在原则上是近乎对的,至少在一个时间段内,比如说在古代社会是近乎对的。
然而大义虽然近乎对,但是把原则说死了,而微言除了原则以外,更有着弦外之音。
孔子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述而》)如果富裕可以求得到的话,那么即使地位低贱我也干,我不一定是不要钱的人。
但是下边的这句话,却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命在。
如果我去追求富贵,未必能如
我所愿,那么我还是做自己内心喜欢事情为好,而所谓求道或者研究学问,这是不受命运限制的。
他最后有一个肯定,把经济问题放在了第二位,作出了自己的人生
选择。
但是他没有说经济问题不重要,也没有用“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来压制别人。
在我想来,孔子是欣赏子贡这样一个聪明人的,他对命运的看法和子夏的
“死
生有命,富贵在天”还是有一点点区别,而这一点点区别决不可忽略。
再回过头来看,在孔子的这段话中,有着两条路线。
颜回这个人,
一门心思朝内走,他对人的心性有一个极大的好奇,非常想看看自己内心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以及会发生什么变化。
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内圣,而内圣到达极深处,
往往可以跟佛道相通。
所以后来佛道中人要沟通孔门,也经常会把颜回拉出来。
也就是在颜回这条线上,以后就有人讲,庄子是颜回学派的传人(见钟泰《庄子发
微》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页)。
子贡这个人,一门心思往外走,想要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出来,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外王。
所以如果有人搞一个命的说
法来限制他,他不愿意听,他也能够得到成功。
子贡本人能欣赏颜回,孔子往往也喜欢跟他讨论。
孔子知道,如果跟子路谈颜回,子路不一定认可。
凭什么具体事情都是我干的,而你们却是最高境界。
但是和子贡谈,子贡马上就说,颜回比我好,老师讲得真对,
孔子听了也心花怒放。
比如子贡说:“赐也何敢望回。
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公冶长》)这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语气非常谦虚。
子贡以外的其他
学生,比如曾子等人也是认可颜回的。
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子贡能欣赏颜回,而欣赏子贡的人不一定能欣赏颜回。
因为颜回的“屡空”是看不见的,你看不出他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完全是心性的变化。
你只有自己在精神上达到了很高的层次,才能知道他这里两样了,那里两样了,里面的东西千变万化,其妙无穷,而这些变化
一般人是看不见的。
一般人看得见的是子贡通过货殖发了大财,于是大家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他究竟是怎样发财的呢,如果我们来依样画葫芦,是不是也可以增加
一些财产性收入呢?这就留下了货殖这条经济性的路线。
《货殖列传》的“货殖”是什么意思?你买来物品不是为了给自己使用,而是预
期别人要使用,然后再转手卖给他,这就是货殖。
什么是货?货的大致意思是处于变动中的财物,可以有音训和形训两种解释。
从字音上解,货者活也,就是一个变
来变去的东西。
从字形上解,货从贝化,贝是古代的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贝的变化,也就是买进卖出的活动。
什么是殖?殖者,生也,就是所谓将本求利。
货
殖就是把货买进卖出,然后多了一块出来就是殖,也就是利润或者利息。
有人把殖解为立,那么也可以把它作为企业的
形象。
企业这个词来自日文,顾名思义,企就
是站立,这个公司要站立起来往前走,也是一个活的东西。
殖可以解作生,这个生为什么重要,就是我们普通人讲的
“做生意”。
“做生意”中的
“生意”,原来是
一个有诗意的词,我最早读到还是在小时候,那是《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首,张九龄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这个
有诗意的词看上去和经济活动无关,其实倒可以作为货殖的一个关键,因为一定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行业,才值得你去从事或者投入。
过去有一本《黄石公素书》,
作者旧题是张良的老师黄石公,其中《安礼篇》有两句话,“富在迎来,贫在弃时”,可以作为“
生意”的最好解释。
“富在迎来”,富在迎这个正在来的东西,有
一个发展,有一个创新。
“贫在弃时”,贫在你根本不理解时代,要去拉住一个正在走的东西。
比如说有一个出售辫子绳结的百年老店,但是清代灭亡了,人们都已
经剪辫子了,这个店再好也没有前途了。
迎来是欢迎要来的新生事物,一个处于上升阶段的朝阳产业。
弃时是把落后的东西抱住不放,是一个趋于衰亡阶段的夕阳产
业。
下边是开篇第一段话。
老子曰:“至治
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
”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司
马迁一开始引用了一段老子的话,然后直接提出了批评。
金克木认为,“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也是老子的话,至少是司马迁解说老子的话。
他的理由是,正文先是“老子曰”,然后是“太史公曰”,其间的标识很分明,可见这句话仍然是老子的,这就成了老子在反对小国寡民思想(《范蠡商鞅:两
套速效经济软件》,见《文化猎疑》,上海三联书店,1991,14-15页)。
这个看法我不完全同意,古人引文没有像现在那样严格,引着引着,把自己的意
见插了上去,也相当自然。
“必用此为务”以下,应该是司马迁的观点。
在今本《老子》中,这段话出现第八十章,文字大致差不多,有
几个无关紧要的出入。
比如说,“狗”作“犬”,“俗”作“居”,
“业”作“俗”,“至
”上有“民”字。
此外,还增加了原文没有的一句话“至治之极”。
大致
意思就是在最好的治世,大家彼此都各管各,互相之间也不
交流来往。
我当年做学生的时候,读到老子的这段话很不理解,就去问潘先生,说老子为什么这么讲,明
显好像不大对的样子。
潘先生说,老子讲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你现在心里想的东西。
当时我大概是没有力量问下去了,所以不知道在潘先生心目中,老子讲的到底
是什么。
这一问题暂时先搁置一边,现在想下来,从古一直延续到今的现代化和全球化趋势,确实可能有一个副作用。
对这个副作用有所考虑,决不是开历史倒车。
司马迁对老子这段话有批评。
他说“必用此为务
”,如果一定要照着它来实行,“輓近世涂民耳目”,那么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要靠这套思想来蒙
蔽老百姓,“则
几无行矣”,差不多是行不通了。
“輓近世
”的“輓”通于“晚”(司
马贞《索隐》),“輓”也就是近。
也有人解释成“挽回”的“挽”,意谓挽回近世的风俗
(周予同主编《中国历史文选》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37页),那么“涂民耳目”就不通。
所谓的
“涂民耳目”,也就是愚民政策,给老百姓进行精神催眠。
司马迁承认,老子的思想在上古物质不太发达的时候可能是对的,如果在近代再来推行这套理论,在实践上
根本行不通。
这是《货殖列传》的开场白,用
一句话叫破,立了一个论。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司
马迁力量大,起首一句,用的是逆笔。
这句话非常重要,神农以前,我不知道,也可以反过来讲,神农以后,我全明白了。
《史记》参照的是《易经》的古史系列,
也就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三代,然后春秋战国,然后汉代。
那么要搞明白的是,对于货殖来说,第一,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第二,神农的时候发生了什
么,第三,神农以后发生了什么。
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呢?根据《易经·系辞下》第二章,就是伏羲或者庖牺的制作:“古者庖牺氏之王
天下也。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
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
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稍微读过一点古书的人,
对这段文字基本上耳熟能详。
这是中国人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对整体知识的分类,总共分成了六大类。
“仰则观象于天”,天文学。
“俯则观法于地”,地理学。
“观鸟兽之文”,动物学。
“与地之宜
”,一般认为是植物学,现在想来,还应该包括矿物学。
“近取诸身”,医学,生理学。
“
远取诸物”,物理学。
目的是什
么,“以通神明之德”,了解、认识你自己。
“以类万物之情”,对万物有一个掌握。
而对六大类的知识贯通在王,王就是所谓天地人的贯通,这是人的第一次真正
的惊异和好奇,其实也可以看成一个哲学行动。
伏羲在《系辞下》中写成庖牺,也反映了当时的生活状况。
庖是什么,熟食。
在伏羲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掌握了用
火。
从生食到熟食是一大进步,庖牺的庖暗含了他以前的燧人氏。
牺从牛从羊,也就是从渔猎社会转变成畜牧社会。
这个牺同时也是牺牲的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祭
祀。
庖牺这两个字,既表示了当时的物质生活,也表示了当时精神生活。
而庖牺变成伏羲,是声音的变化。
因为庖是重唇音,伏是轻唇音,凡轻唇之音古读皆如重唇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
要研究人类文化最深入的内容,必然要探索到庖牺时代,“始作八卦”可以理解为简单的符号。
神
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两件大事,于是人的生活变化了。
《系辞下》第二章:“庖牺氏没,神农氏作。
木为耜,揉木为耒。
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
诸益。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
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第一件大事,由畜牧社会转
变成了农业社会,制作了耕田的工具,然后有了一个
大发展。
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把农业社会推广到所有地区,就是神农氏的以教天下。
第二件大事,跟《货殖列传》有关系,就是最早的市场产生了。
《史记》说
“神农以前,吾不知已”,绝非虚言,因为在神农以前还没有出现货殖。
而神农的时候,伴随着农业生产的出现,市场交换也同时产生了。
“日中为市”,有一个时
间,再有一个地点。
“致天下之民”,有各式各样的人。
“聚天下之货”,有各种各样的货。
“交易而退”,完成了交易,“各得其所”,达成了最佳的配置。
你是
打猎的,我是种田的,但是你也要吃粮食,我也要吃肉,互相拿出来交换,于是市场就出现了。
市场是什么?如果用经济学上的定义,所
谓市场就是交易的总和。
但是我们一般人提到市场,首先会直观地想到集市贸易之类的场所。
这样一个空间性的概念,应该就是城市的起源。
经常到一个地方去,固
定在那里交换,渐渐地会留下一些建筑、留下一些人,这样一点点扩大起来,城市就产生了。
当然城市和农村是相对的概念,没有城市也就没有农村,而有了城市农
村也出现了。
现在所谓的大城市,源头就在这里,就是一点
点交易,然后交易交易,一点点发达起来的。
当然,随着城市的产生,国家也渐渐产生了,其实都跟经济
上的交易有关系。
分析中文里城市这个词,城是一个政治和军事的概念,市是一个经济的概念。
因为单单是经济活动,说不定会有外部力量来抢劫,为了抗拒外来干
扰,于是就出现了城。
对于内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政治。
对于外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军事。
用城墙把一块地方圈起来,防止外部的入侵,这就是城
邦、国家的起源。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神农的时候市场产生了,以后一下子跳到了虞夏。
虞就是舜,夏就是禹,也就是三代的第一代。
什么是“诗书以来
”,就是有具体的文献记载以来。
实际上,在文献逐步产生的历史阶段,也是物质逐步丰富的历史阶段。
由此可以推
论,没有书读的时候,物质也相对贫乏,而有书读了,物质也就多了。
六经的时间序列,《易》始伏羲,《书》始尧舜,《诗》始文王(也包括《商颂》),《春
秋》始鲁隐公。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司马迁用这一句开端,既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给《老子》想象的“至治之极”留下了余地。
而“诗书所述虞夏以
来”,就是所谓的“輓近世”。
还可
以有一个补充推论。
伏羲的时候已经
有简单的符号,所谓“始作八卦”。
而在神农的时候要完成交易,也应该有简单的计数。
然后一下子跳到虞夏以来的成熟的文献,其间还应该有一个产生文字的阶
段。
一般认为,汉字产生于黄帝臣仓颉的造字。
那么在黄帝的时候产生文字,然后从简单的记事发展到成熟的文献,又有一个大的时间阶段。
上边讲“神农以前,吾
不知已”,我的推论是市场交易还产生在文字之前,交易的历史就是有这么早,所以说单凭文字消灭不了交易。
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
耳
目喜欢的是声色,口喜欢吃荤的,刍就是吃草的牲畜,比方说牛羊,豢是吃粮食的牲畜,比方说猪狗。
欲极、欲穷,正是无止境的追求。
“身安逸乐”,人的本性总是好逸恶劳的。
以上就是所谓的眼耳鼻舌身,而最有意思的是意,“心夸矜埶能之荣使”。
眼耳鼻舌身以外还有一个心,这个地方深之极。
这句话如果用经济学的一
个概念来讲,我觉得太好了,就是“炫耀性消费
”(conspicuous consumption)。
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1857-1929)写了一
本书,《有闲阶级论》(1899,蔡受百译,商务印书馆,2005)。
他把人们的追求财富,看成了一种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心理
现象。
他说:“一个人要使他
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关心的观察者,对他的金钱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不断地显示他的支付能力
”(69页)。
而消费的重要目的,就是给他人留
下印象,花钱是为了让他们的朋友及其邻居妒忌。
我这么有钱,就是要做给别人看,没有人看见,就感到不舒服。
我们可以扪心想一想,在自己的虚荣心里边,难道
就没有显示的成分吗?这种炫耀性消费,对颜回这样的哲人大概起不了作用。
对哲人来讲,在生活必需品以外,很少有真正需要的东西。
而且我行不行自己知道,不
需要跟别人比较,“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但是一般人没有办法,抗拒不了。
平时也不觉得自己怎么穷,但是邻居买了车以后天天很得意地在门前开,那怎
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大多数人不可能摆脱的攀比心理,其实也就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动力。
“心夸矜埶能之荣使”。
埶可以看成艺
(艺),也可以看成势(势),艺术的艺本意指种田,引申为技艺。
技艺比较好的,一般会得到比较好的评价,也会得到比较多的财富。
好的评价和财富到了一定程
度,就会形成势。
现在流行的所谓造势,就是预先通过形成宣传效应,来影响大众的心理。
“夸矜埶能之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