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的显隐——《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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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显隐——《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
十三
“隐”即隐晦曲折,指的是含蓄隐曲的风格和表现手法;所谓“显”,即显豁,指的是率直浅切的文学风格和表现手法。一般说来,中国的古典文论称誉含蓄手法者多,但也有很多作家刻意追求直白显豁的风格,甚至形成一些文学集团和风格流派,如中唐时代的新乐府诗派,宋代苏舜钦和梅尧臣追求的苏梅体等。下面分别加以述论:
含蓄
含蓄即含而不露、隐晦曲折之意,与诗歌创作中的浅平直露,一览无余,略无余蕴相反,它是中国古典诗歌追求的一种美学境界。诗歌的含蓄实际上包括两层内涵:一是题旨即内容上的含蓄,一些题旨,诗人不愿明言、不能明言或不敢明言,故意说得隐约含糊,让人捉摸不透,如李商隐的一些《无题》诗、阮籍的《咏怀》诗等;另一种是手法上的含蓄,诗人采用借代、暗示或印象等手法,造成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言已尽而已无穷,如钱起的《湘灵鼓瑟》结尾“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又如李贺《雁门太守行》采用的印象连缀方式等,使读者从诗人有限的描叙中获得无穷之意蕴。
一、含蓄风格的形成和发展
含蓄的手法,早在先秦诗歌中就有使用,如《诗经·蒹葭》,那种“宛在水中央”的朦胧,“所谓伊人”的隐约,以及追求的具体内涵,都带有相当的不确定性;《陈风·株林》以隐约朦胧的方式达到尖锐嘲弄的目的,能够说是开了含蓄朦胧手法的先河。但在先秦至六朝典籍中,虽未具体提及“含蓄”一词,但已推许类似的手法,《文心雕龙》有《隐秀》篇,认为“情在词外曰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隐以复义为工”,这为含蓄理论的创立奠定了理论基础。最早提到“含蓄”一词的似在唐代,如杜甫《课伐木》:“舍西崖峤壮,雷雨蔚含蓄”;韩愈:“森沉固含蓄,本似储阴奸”(《题炭崖谷湫祠堂》)等,但这些均是描摹物体的形态内涵,与这里说的诗歌表现手段无关。“含蓄”成为一种美学形态和诗学概念,大致起于中唐皎然的《诗式》,他在解释“辨析”十九字时,在诗学领域第一次提到“含蓄”:“思、气多含蓄曰思”。又在“不用事第一格”中再次提到含蓄风格:“又宫阙之句,或壮观可嘉,虽有功而情少,谓无含蓄之情也”。前者为训释之词,后者则为文学风格。他所说的“文外之旨”就是刘勰的“文外之重旨”;他说的“情在言外”也即是刘勰的“情在词外曰隐”。晚唐的王睿在《炙毂子诗格》中将含蓄正式尊
为一种诗歌体式,称为“模写景象含蓄体”,并举例说:“‘一点孤灯人梦觉,万重寒叶两声多。’此二句模写灯雨之景象,含蓄凄惨之情”。含蓄风格也成为唐代诗人的一种创作追求,刘禹锡就深为“言不尽意”而苦恼。他说:“常恨语言浅,不如人意深。”(《视刀环歌》)。对如何克服“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现象,他说:“片言能够明百意,坐驰能够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来说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董氏武陵集纪》)。也就是说意境不在象内,诗人应该在诗歌中营造“象外之象”,这样才会“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样的语言让人体会到了“言外之意”,也就不会再浮浅。因为此时的诗歌已经能“片言能够明百意”,以少总多,、含蓄无穷了。晚唐司空图的含蓄理论能够说是“言外之意”说的集大成者。他论诗很重“外”字,在《二十四诗品》中屡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超以象外”这类提法。他认为,具体的“象”、“景”、“味”、“韵”是有限的,要获得无限的意蕴,我们就不能执著于具体的“象”、“景”、“味”、“韵”,而要从中超脱出去。司空图能够说给了读者一个无限的联想空间,让读者在“象外”、“景外”、“味外”、“韵外”的更大的空间作无待的逍遥之游,以有“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读者在此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在发挥着自己的创造性,“先入后出”,而后“各以情自得”。作者在这里要做的就是“不著一字”,就是发挥诗歌的暗示和启发作用,而不是替读者将字字说尽,对于要抒之情,要叙之事,尽量“不著一字”,让读者“超以象外”而得“言外之意”,这也就是司空图的含蓄理论。
到了两宋,含蓄作为一个主要的批评标准被广泛地使用到文学批评中去。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记载了梅尧臣的一段重要论述。梅尧臣说:“状难写之景,如在当前,含不尽之意,现于言外,然后至也⋯⋯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也…..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现于言外乎?”梅尧臣的话可说是对司空图的一种补充。司马光从主文谲谏与政治讽谕的委婉性的角度来诠释含蓄的内涵、评价艺术的含蓄美,他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温公续诗话》)司马光此论有双重影响:一则使两宋以后的含蓄论带有浓厚的儒家诗教色彩,二则是把杜诗推为“主文谲谏,意在言外”的典范。司马光之后,王玄《诗中旨格》,僧淳《诗评》,署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皆以此为宗,含蓄美已成为诗、文、绘画创作的一条基本准则,并推至艺术创作的最高追求之一,如北宋韩琦题画诗《观胡九龄员外画牛》:“采摭诸家百余状,毫端古意多含蓄”,将古意深藏,含而不露作为对胡九龄绘画称赏的依据。苏轼更崇尚含蓄,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中说“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能够一唱而三叹也”。姜夔亦十分赞赏‘语贵含蓄”,认为“句中无余字,
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至南宋的严羽,他在《沧浪诗话》中把“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含蓄之美推之极致,提出“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降及明清,以含蓄评诗文更成为惯则。清代“神韵”领袖人物王士祯直承了严羽“得意忘言”的含蓄说。他在《香祖笔记》中说:“表圣论诗,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字”。他盛赞盛唐诗“蕴藉含蓄,意在言外”,认为“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也认为“诗无达志”,因而“‘能够’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情而自得”。他认为诗要“神寄影中”,所以须“脱形写影”;至于诗中有无寄寓,他认为诗歌的最高境界就是看起来似乎无所寄托,所谓“谓之有托佳,谓之无托尤佳。无托者,正可令人有托也。”他认为谢灵运诗就是“多取象外,不失环中”,明人胡翰认为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中就是以有限的语言表达无限的“言外之意”,惟有“象外”“言外”才会“四表无穷”,再次申述了司空图的“超以象外”,“无字处皆有其意”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等含蓄理论。
二、诗歌含蓄风格的形成原因
1、与儒家的“委婉蕴藉”人文观和道家的“得意忘言”哲学思想相关
首先,它是儒家““委婉蕴藉”人际关系的体现。
周人尚礼。礼的原则在周代这个宗法等级制社会贯彻生活各领域。礼尚敬让。敬让则须下己推人,有谦卑之辞、恭维之语、三揖三让之节,由此决定了礼在表现方式上的蕴藉性:“君子之于礼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是故七介以相见也,不然则己悫。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己。”(《礼记·礼器》)人们交往中的情感交流不是直接表达,而是“七介以相见”、“三辞三让而至”。另外,周礼又特别重视仪式:“优优夫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记·中庸》)所以,人们在日常交往和朝会、宴饮等场合中,常常以象征性的动作、隐喻性的语言和戏剧性的场面来传情达意,久而久之,形成了蕴藉的性格和对含蓄美的崇尚。周礼的委婉蕴藉性,直接影响了儒家美学的含蓄观:一是史的“春秋笔法”,一是诗的“主文谲谏”。“春秋笔法”是礼的委婉性在古史写作中的直接表现,它要求史笔遵循“微”、“晦”、“婉”的表现原则,追求人物褒贬的隐晦性,亦所谓“一字寓褒贬,微言含大义”。“主文谲谏”则是礼的委婉性在儒家诗学中的体现。所谓“主文而谲谏”要求诗人用委婉曲折的譬喻规劝人君,不作直接刻露的指责。“春秋笔法”和“主文谲谏”所包含的使用褒贬的隐晦性原则,是含蓄理论最古老的思想渊源,并成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