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接纳及其得失

　上海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总第11期

论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对西方

文化的接纳及其得失

孙守敏

接纳西方文化以求民族的复兴和国家的富强,是近代以来许多先进的中国人毕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它构成了中国社会百余年历史进程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旨在从史论结合的角度,探讨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学习西方、接纳西方文化的历程及其得失。

一

先进的中国人接纳西方文化的过程,就是不断了解世界、认识世界和走向世界的过程。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一是要忍受来自征服者的歧视和凌辱;二是要饱偿出自国内保守者的饥笑与诬陷;三是要割舍自己思想深处的清高与爱憎;四是要突破个人认识水平的制约与框囿。凡此种种,不难想象拓路者的痛苦与艰辛。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志者仍前扑后继“上下求索”,他们冲破重重阻碍“闯出”国门,以不同的方式与途径,辟出各异的溪径,但并不是杂乱无章无迹可寻,按照人类认识规律去探究,不难发现其内在发展逻辑,即中国人学习西方是循着由简单到复杂,由局部到整体,由表面到内质这样一条线索拾级而上的。由此,我们可以将近代以来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历程粗略地分为以下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禁烟运动到太平天国运动,是向西方学习的倡导阶段。倡导者有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也有创作丰厚的知识分子,甚至有社会底层的农民。其中当权者和试图挤入官僚队伍的知识分子,虽然已或多或少认识到资本方义制度的某些优越性,但由于思想偏见和时代的局限,他们对于西方制度文化,或含蓄地称道几句,或点到为止,没有太多的提及。所提倡的中心内容是“提倡西洋制械练兵之术”。反倒是处于太平天国政权下的农民领袖,步子迈得大些,已论及某些政治制度的改革,经济建设方面的主张也具有明显的资本主义性质。

这个阶段,睁眼看世界者是廖廖的、孤独的,他们了解世界,倡导学习西方,还只是个人的行为,没有形成哪怕是小范围内的运动。

第二阶段为洋务运动时期,是学习西方物质文化的实践阶段。实践者是洋务派,包括皇朝要员、地方实力派、洋务理论家、洋务企业家。他们的思想统一于“中体西用”旗帜下,形成一场初具规模的学习西方运动。虽然洋务理论家们仅把传统的纲常伦理视为“中体”,强调应学习西方制度文化,但他们只是这场运动的兵卒,而主帅——洋务当权派思想上比倡导师夷的老前辈还要落后一步,认为中国的伦常明教,文治武略,都是远远超越西方的,唯独不及者,是器械技

论近代以来先进的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接纳及其得失

艺。由此决定了这场运动的主攻方向。

这一阶段,学习西方虽然形成了一场运动,但范围是十分有限的,当事者苦于“久倡无和”。学习西方的实践者们,如果不是孤立的个人,至少也是孤立的宗族派系,没有统一领导,没有协同运作,更没有群起鼓动清王朝把学习西方技艺作为国策去推行,清政府批准的只是个别人的奏请而不是明诏天下的圣旨,因而学习西方在当时仍是局部地区的行为。

第三阶段为维新运动时期,是学习西方君主立宪制阶段。大力倡导并试图通过改良道路建立资本主义君主立宪制者,是戊戍维新派。他们的实际举措虽然并没有超越洋务派多远,建立君主立宪制还只是一种没能实现的愿望,但以改变中国政治制度为目标的维新运动,在思想界起到了巨大的启蒙作用,留下了深远影响。

这一阶段,选进的中国人有了群体意识,创立了一些社团,统一领导,分工协作,有了近代政党的萌芽。群体的力量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使维新运动开展得颇具影响,而且推动一个封建皇帝把旨在否定其自身的兴洋举措,作为国策去推行。

第四阶段为辛亥革命时期,是学习西方民主共和制阶段。通过革命道路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制者,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他们推翻了清王朝,结束了中国封建专制,建立了中华民国,并为了避免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出现的某些弊端在中国重现,实行了五权分立和某些经济政策,尽管在实践中并未达到预想的效果,但这种创新与试图超越的精神是可贵的。

这一阶段,虽然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民主制没有得到全面而彻底的贯彻施行,中国的社会状况亦无多大改观。但资产阶级声势浩大的革命运动,给国民以很大的启迪,民主意识有所增强,近代政党政治亦扎下根基,为民主思想的深化打下了基础。更重要的是中国人世界意识开始形成,这是一个国家走向富强的重要条件。

第五阶段为新文化运动时期,是学习西方精神文化阶段。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化中的知识分子,他们对辛亥革命后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反思,认为中国之所以仍然是老样子,主要是因为国民没有彻底觉悟,“共和立宪而不出于多数国民之自觉与自动”,就没有真正的民主。社会制度的改革,需要有近代民主思想,近代文化武装起来的国民来推动,才能取得成功。为此,他们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要以西方的精神文化来提高国民素质并推动中国新文化的发展。

这一阶段,先进的中国人已透过纷繁的社会历史现象,看到了人所潜藏的巨大能量,无论是经济的发展,还是政治的变革,都是人的思想文化素质高低的物质呈现。因此,社会变革的最深层,应该是能够提高人的素质的思想文化的变革。

第六阶段为五四运动到新中国成立,是接受并创造性运用马克思主义阶段。在诸多西方近代思潮中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并使之中国化的,是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化中的知识分子和中国共产党人。他们为什么抛弃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直孜孜以求的资本主义救国的老路,而另辟新途呢?这是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学习西方资本主义长达八十多年的历程中,中国人走完了一个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局部到整体的全过程,仍然没有改变中国贫困落后受人欺压的社会现实,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反思;而我们效仿的榜样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已暴露出许多不可治愈的弊病,由此又不能不促使人们向往与追求更美好的社会。当此之际,马克思论证的人类必然迎来的比资本主义更高一级的社会主义社会,在饿国已成为现实。这个事实本身对五四前后救国者们是最具引力的,被实践验证了的理论总是最有说服力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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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走俄国道路,接受马克思主义已成为无可抗拒的历史潮流。

这一阶段,中国共产党人以俄为师,但没有照搬照抄,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但没有教条化,而是结合中国具体实践,闯出一条独特的道路。当然,这是失败的教训与成功的经验的最后总结。

以上六个阶段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认识发展历程,反映了人类认识的发展规律,人们在对比两类事物的优劣时,总是最先判明硬件居多的,客观成份大的事物。相反,软件比重大、主观成份多的,很难短时间内作出抉断。中国引进西方文化之所以是按照六个阶段而扩大与深化的,就是因为所引进的文化主观成份越来越大与中华文化的可比性越来越小,所需鉴别的时间越来越长。中国人不可能超越规律去认识西方文化,所以我们不应以后者的目标去要求前者,从而说前者是失败的。每一个阶段都是认识总过程的必要环节,各有各的贡献。前一阶段都是后一阶段的必要准备,是认识升华的阶梯,它启迪人们学习西方的内容和改革中国社会的方式与目标,应在下一阶段中作更深层的调整,以此推动中国近代社会不断前进。

二

中国人走向世界,向西方寻求救国真理,历尽了艰难曲折,就某一代人来讲,不无失败的创痛,但综观几代人的认识积累,却不无收获。

第一,在了解世界、学习西方的过程中,先进的中国人逐步加深了对中国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需要的认识。中国人在了解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通过中外对比,开始重新认识自己,逐渐看清中国早已不是原来的中国,再也没有往昔那种尊威与领先的地位了,中国社会的落后腐败被西方反衬得一清二楚。这使先进的中国人一代比一代更深地认识到,处于封建社会末期的君主专治制度,在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教育诸方面给社会发展造成了严重的障碍和致命危害,封建专治制度已不符合时代潮流,所以,中国人学习西方首先是以批判封建专制的各种弊端,揭露清王朝的昏庸腐败开始的,继而是以改良、革命来表现的。这些行为都是以对中国社会有了深刻认识出发的,没有西方的对照,这种认识过程恐怕要更长。

第二,学习西方,逐步加深了中国人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全面了解和基本认识。长期被动与闭关的中国,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连世界上有多少个国家,具体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了解外国社会。对新兴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缺乏深入的了解,没有探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所以强盛的良方,焉能学习西方,改革维新,振兴中华!

一次次的战争较量,证明了世界列强的先进,要想不亡国,就必须学先进,学先进就得知先进所在,就必须全面地、深入地了解,研究它的社会。学习西方的过程,就是了解、认识西方社会的过程。先进的中国人正是在走向世界,学习西方的过程中,经过几代人的承递,对资本主义社会有了由物质到制度到文化的全面认识。

第三,学习西方,深化对世界、对本国的认识,有力地推动了近代中国社会的变革。到19世纪中叶,中国封建专制已日趋腐朽,资本主义萌芽日益增长,国内孕育着一系列要打破现状、进行变革的积极因素。如果说,近代中国社会自身的发展变化是要求变革的内因,那么,先进的中国人对中国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需要的认识以及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全面了解和认识则是要求变革中国现状的外因,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革的条件。正是他们对中国和西方这两种认识的交织和融合所形成的新思想、新见解,给中国传统文化注入了新血液,引进了新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