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版)宗白华《美学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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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美学散步》读书笔记
近读宗白华《美学散步》,发现这本辑了二十多篇短论的小册子里,包含着许多极精妙见解,往往引人再三思量与体味。譬如《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一篇,宗先生谈到中国画的境界。他说,中国画是虚灵的,它追求气韵生动,以显现生命的节奏、及宇宙万象变化的节奏。这是一贯的看法。六朝齐的谢赫曾写《古画品录》,讲绘画六法,即以气韵生动为上,骨法用笔次之。两者相得益彰,便构成了中国画以外取骨相神态,内表人格心灵的重要特点。宗先生把这特点归于《易经》的宇宙观,并循此把书法、诗、画作为生命的艺术,融于一炉。可见,中国艺术的境界,其渊源基础在于哲学。而哲学,偏于老、庄一派,到魏晋时候更成为探求玄理之学,对宇宙、对人生进行形而上的析理与思辨。
由此,联想到那时代的风尚,以及从书、画发展至文的一些美的理想。首先是人物品藻。关于人物品藻,中国从来就是有的。不过魏晋时的人物品藻,与从前不同。那时代议论人物,往往从审美的一面欣赏人的精神气象。其中懵懂而生的,是对个体美的意识。譬如风骨,便是人格个性美的一种。一个有风骨的人,往往性格坚强而不屈,品格刚正而有骨气,素性潇洒,风度翩翩。这正是那时代共同欣赏与尊重的。后来,“风骨”用于艺术,成为一种境界之美。于是绘画上,用墨要有流动的感觉,用笔要有穿透的力量。书法上,有所谓骨架立于其中,故而气脉贯通,隔行不断之说。而做文章,则要有生命感,鲜活而生动;要有精神性,
不能软绵绵、懒洋洋。对此,宗先生曾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里感喟:“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
宗先生对于魏晋人的偏爱是显然的。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篇,他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近代中国,鲁迅亦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说,曹丕的那个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除此二人,好像再没有谁在当时给予魏晋风度以极高的评价了。
宗先生对于魏晋一代的钦慕与向往,在于它的“极自由”、“极解放”。他说,这个时期使他联想到西欧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事实上,魏晋时期(即三世纪至六世纪)要比西欧发生文艺复兴的年代早千余年。而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全在于它们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人被发现了。从但丁的《神曲》开始,西洋诗歌里涌现出对人的内心的描写。人们开始认识自己的个性,认识自己天性中也许转瞬即逝、也许永恒存在的才能。这里,人格的觉醒与魏晋人自我价值的发现与肯定,是相契的。人物品藻便是一例。按照宗先生的说法,人物品藻的空气虽盛行于汉末,然而到“世说新语时代”,即晋人的时代,方才登峰造极了。也就是说,魏晋人对自我肉体与精神美的沉醉是浓郁而热烈的。同样,这个时代,世界被发现了。意大利人从饱含热情的探险与旅行里,获得一种科学的识见。这种
识见让他们发现了自然的美丽动人处。欣赏自然美的能力逐渐发展,于是,对自然美深深的感受,在诗篇里洋溢开来。而对魏晋人来说,山水美的发现是与心灵融合在一起的。欣赏与赞叹是一面;虚灵的体会与玄理的思索又是一面。与西洋人实在的态度不同,魏晋人往往是天马行空的。他们以解放的、自由的心,逍遥游于山水间。所以他们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的艺术,譬如书法,便凝聚了真精神,意趣无穷。
然而,魏晋一代与西欧的文艺复兴毕竟不一样。除了个人主义及个性表现,文艺复兴主要是复兴古学和天才创造。那时代,西洋人把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文化当作导师,他们藉此认识物质的、精神的世界,以便从中世纪神性枷锁中挣脱出来。但这些人文主义者并不真正想要复古,他们仅仅把古典文化加以改造,以便适合自己的实际需要。于是,人文主义者成为沟通古今的桥梁,成为新的文化的缔造者。这种新文化的缔造,在魏晋人那里鲜少见到。他们没有彻底的革命精神,对于传统的道德体系仅仅是一种矫枉过正的态度。譬如,他们用以狂狷来反抗假借名义、虚伪的礼法观,以发掘人生的真意义、真道德。这意义与道德,实际上是与孔子的初衷相合的。孔子说“仁”,即是道德的精神,即是诚、即是真性情、真血性。礼法仅是外表,是末端。舍本而逐末,是孔子深恶痛绝的,亦是魏晋人深恶痛绝的。所以,在这一面,魏晋人是复古的,是复归从前理想境界的。
这里,涉及到孔子哲学的真义与实践。关于道德精神与
礼法,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应该允许道德假象。因为人们矫揉造作出来的一种德行的假象,也许最后会唤醒德行,并过渡到信念。这种欺骗是无害的。如此看来,这位德国哲学家对那些假借名义以便其私的“乡原”,抱着宽容的态度。而对孔子来说,那是“小人之儒”,是要不得的。所以,探求孔子哲学真义的魏晋人,便热烈地追求着最高道德的真精神。不过,人们对于那道德的真精神,却是难以订立规则与标准的。一旦订立,便成为礼法,便有了沦为虚假的可能。这是一个矛盾。所以在魏晋人心里面,交织着一种性灵与礼法、精神家园与世俗生活的抗争,激烈却始终无法得以解决。
再说文艺复兴的问题。也许,宗先生并没有真正把魏晋一代与西欧文艺复兴作比附的意思。不过,文艺复兴、法国大革命、及启蒙运动三种欧洲运动,曾在近代中国有过深刻的影响。当时人在政治上发现了后两者的借鉴意义,而在学术和思想上发现了文艺复兴的价值。所以,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及《清代学术概论》里把“清代思潮”与欧洲“文艺复兴”相比附,以为两百余年间的清学,可命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他说,这经历了启蒙、全盛、蛻分及衰落的两百余年学史,是“以复古为解放”的。不过,以今人的眼光看,好像唯有以梁启超、康有为作代表的那个蛻分时期,才是真正创新以缔造新文化的时期,才是合了欧洲文艺复兴精神的。
如此,魏晋、晚清、及欧洲的文艺复兴,在一点精神上
是相通的,即自由、即解放。这一点精神是人性美的光芒。在对它的深思与探索中,世界被照亮了。我合上这本小册子,不禁又一次翻开它。最初的两页是比一九八一年那版本新增的几祯照片,是青年时代和老年时代的宗先生。他谦逊而儒雅,静静地漫步于未名湖畔,常常驻足而深思,好像倾听着内心底下那个美的世界的脚步声。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