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钟书文学创作与《周易》研究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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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钟书文学创作与《周易》研究之关系
摘要:作为一代国学大师,钱钟书先生博通经史,深谙《易》理。从《周易·渐》卦与《围城》结构、构思的互渗互证,到重视修辞的文艺批评,再到以文本为中心的文化阐释,总体来看,钱钟书的文学创作与他对《周易》这部中华原典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钱钟书以自己一系列新颖的创作和研究成果,推进着易学研究的现代性进程,为确立《周易》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和文化史上应有的地位做出了重要贡献。
关键词:钱钟书;周易;围城;修辞观;文化阐释
钱钟书先生学通古今,自幼熟读经史,深得《易》理之精髓。无论他创作小说《围城》时的文心独运,还是他有关语言修辞和理论阐释的文艺批评,以及他对中国传统经典的文化解读,都与他对《周易》这部古老经典的深刻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周易·渐》卦与《围城》之关系
钱钟书的《围城》是一部著名的讽刺小说。书中主人公方鸿渐的名字出自《周易·渐》卦,这是大有深意的安排,当有某种文心与义理潜存于中。
小说里有方遯翁用《周易》为即将出世的长孙占卜吉凶的情节。以此推测,其长子鸿渐出生时,方遯翁想必也少不了一番这样的思量,不然他就不会用“鸿渐”为儿子命名了。《周易·渐》卦云:
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
六二,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
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六四,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此卦六爻的位象,生动展示出一只鸿雁不断寻找栖息处所的动态过程。所以
有研究者将此种爻象与《围城》的结构联系起来思考,寻求两者的对应关系。如认为“鸿渐于干”(鸿雁飞向岸边),对应小说的第一章,指方鸿渐由欧洲坐船回国,并在香港短暂停靠;“鸿渐于磐”(鸿雁栖息于磐石之上),对应小说的第二章,指方鸿渐在上海的生活;“鸿渐于陆”(鸿雁飞到了山丘或山顶),对应小说三、四两章,言方鸿渐在老家和上海之间的往来;“鸿渐于木”(鸿雁落在树枝间),对应小说第五章,指方鸿渐穿越闵赣林区进入湘西的旅途;“鸿渐于陵”(鸿雁飞到丘陵地带),对应小说六、七两章,谓方鸿渐终于到达湘西背山小镇的情节;“鸿渐于陆”(鸿雁飞到了山顶),对应小说的八、九两章,指方鸿渐与孙柔嘉二人离开三闾经桂林到香港再回到上海的旅途,因从桂林到香港乘的是飞机,意味着道路更广阔高远。
不仅如此,研究者还进一步把《渐》卦每一爻的所有爻辞都与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完全对应起来。比如,称九五“妇三岁不孕”“似可寓意汪太太和刘、范小姐等或遇人不淑或耽误了青春”等。①由于这种对应研究过于机械、琐碎,难免有画地为牢之嫌,故有学者不以为然,甚至否定《周易》与《围城》之间有思想上的联系,认为《围城》围绕一个中心人物、以地点的变换来结构全篇的构思模式,应归结为作者对十六世纪中期以后流行于欧洲的“流浪汉小说”创作手法的借鉴。但是,如果不过分的执着于《渐》卦爻辞与小说情节的机械对应,我们就会发现,《渐》卦的义理与《围城》主题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确实反映出作者文心的独特和寓意的深远。
关于《围城》主题的探索,不论是夏志清所谓“人生孤立与隔膜”,还是陈平原的“梦想局限”说,抑或是解志熙的“人生困境与存在勇气”论,均根源于对《围城》里几处具有解题性质的台词的解读。一是储慎明曾言:“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结局。”再则是苏小姐的发挥:“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是说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②总之,如杨绛给电视剧《围城》题写的片头词所言:“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而关于《渐》卦,最早的易传《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进得位,往有功也;进以正,可以正邦也。”以女子出嫁循礼渐行可获吉祥,来象征渐进方为君子处世之道的义理。根据这种传统的解说,方遯翁对儿子方鸿渐寄予的是“有功”、“正邦”的愿境;但方鸿渐留学归国后工作、爱情、婚姻上的一次次失败,无疑是对这种愿境的一种绝妙的讽刺。
依照解经家把“渐进”作为《渐》卦主旨的解说,可以发现,从“干”到“磐”、到“陆”、到“木”、到“陵”、再到更高的“陆”,《渐》卦六爻向我们展示的不仅仅是鸿雁由低到高的“渐进”过程,更是人不断发现新的目标和希望,不断追逐而又永不满足的生存境况的真实写照。这与《围城》里人与城堡的比喻何其相近,正所谓一山望着一山高,每一个山头都是人自我建造的一座城堡,出城进城的困惑反映的是人无处可栖的焦虑和痛苦。这种人生的困惑来自于梦想和现实的差距。爱情的向往是美好的,而婚姻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方鸿渐婚后曾经感慨:“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
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③不论是人还是事,梦想中的“这一个”绝非是现实中的那一个。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钱钟书对《红楼梦》中宝黛爱情的一段著名评论:“当知木石因缘,徼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④宝黛之一往情深尚且如此,梦想和现实的乖违实在难以避免。人无法于现实之中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超凡脱俗乃是人类不可抗拒的希望和梦想。所以储慎明说:“不管他鸟笼罢,围城罢,象我这样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围困的。”⑤超脱的人才不怕围困,可作者“从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⑥多数人无法超脱于围城之外,于是得不到的欲望与得到后的失望之间没有间隙的交替轮回,遂成为芸芸众生的永恒之痛。
二、源于《周易·文言》的文学修辞观
作为现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围城》的独特魅力不仅仅表现在它构思的精妙、意蕴的深邃,还得力于钱钟书匠心独运的遣词造句和奇巧新颖的精辟妙喻。对文学表达和比喻修辞的重视是钱先生散文、小说等文学创作的一大特色,也是他在文学理论研究中所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
“修辞立其诚”是《周易·文言》里的一个传统文学理论命题,钱钟书对此命题进行了极富新意的阐发,以表达他的文学表达论和修辞观。他说:
文艺取材有虚实之分,而无真妄之别,此一事也。所谓‘真妄’,果取决于世眼乎?抑取决于文艺之自身乎?使取决于世眼,则文艺所言,什九皆世眼所谓虚妄,无文艺可也……所谓‘不为无病呻吟’者即‘修辞立其诚’之说也;窃以为惟其能无病呻吟,呻吟而能使读者信以为有病,方为文艺之佳作耳……盖必精于修词,方足立诚;非谓立诚以后,修词遂精。舍修词而外,何由窥作者之诚伪乎?⑦
钱钟书于传统文论强调作者心性修养和创作态度之外别开生面,转而强调修辞本身的价值,充分肯定文学语言表达的重要地位和意义。他所讲的“修词”,并不限于通常意义上的修辞格,而是泛指一般的文学表达。当然,能达到某种特定效果的文学表达方式逐渐固定下来之后,它也就变成了一种修辞格。如“比喻”就是钱先生十分重视的文学修辞格之一,他反复强调“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特点”,“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擅长”⑧。
钱钟书在对《周易正义》的研究中,生发出了他关于“比喻”修辞的两个核心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