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功能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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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功能和陷阱
——在复旦大学“文史讲堂”的演讲
王蒙
语言的(头几个)功能大家都知道。一是表达的功能;二是交流的功能,它是一种交际的手段;三是记忆的功能,它是一种历史的记忆,历史最终是靠语言记载下来的(当然也有物质的负载,但文物如果没有语言,它就不成其为历史)。语言是文化的承载,如果讨论中华文化,就要研究汉语和汉字,很多很多东西都是从这来的。但这些我都不讲了,我从第四个功能开始讲。
语言的第四个功能是它还有一种发展、构建、延伸、自我审视、自我检验和调整的功能。我杜撰了一个词,叫做“种树定律”。什么意思呢?语言是人造出来的,就好比人种了一棵大树,这棵树种下去,它自己会生长,会往大了长,它会遮蔽这个人,也会帮助这个人,它也会自我检验,也会有所调整。语言出现以后,有一种生长和变化的能动性,任何一个语言结构,任何一个思想命题本身都是可以组合和变化的。
周谷城老师给我讲过这么个故事。说是北京一解放,他到北京见毛主席。这时候毛主席踌躇满志,告诉周谷城,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啊。这话说得对,你看革命失败了多少次,现在成功了。毛主席说:“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是一切反动派的规律;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是人民的规律。”我就一直研究这个问题,反动派那个好理解,但人民这个呢,我想如果我是语录的撰写者,我就会写:“斗争,胜利,再斗争,再胜利,直至彻底的胜利,这是人民的规律。”但其实人民一上来很难胜利,办不成事,往往是先失败,最后才是胜利。你想那个楚汉战争也是这样,项羽一直胜利,刘邦一直失败,但最后刘邦胜利了。所以毛泽东深有体会,就是无数次失败之后才是胜利。估计周谷城这时和毛主席的关系还比较亲近,说话比较随便,就说,可是成功也是失败之母啊。毛主席就问怎么讲,周谷城说成功的人容易骄傲,容易腐化,所以成功之后很可能带来失败。这时候周谷城觉出毛主席的神色“不甚愉悦”,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主席例外!主席例外!”但毛主席还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我想当时毛主席还是谦虚的,他大喝一声:“你讲得好!你讲得对!”所以我就想,“失败是成功之母”可以有多种组合。“失败是成功之母”,而周谷城的命题是“成功是失败之母”;还可以是“失败是失败之母”,一次失败,你不总结经验教训,下来就是更大的失败;“成功是成功之母”,这也有可能啊,小成功之后是大成功,积小胜成大胜。据说下棋是讲究“成功是成功之母”的,就是你每一步都占点小小的先。象棋里俩人拼一个子儿,本来你是后发,现在就变成了先发,一点儿一点儿,最后把对方完全控制住。还有一种可能,成功与成功、成功与失败、失败与失败,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是母,谁也不是子。所以语言的文字稍微调换一下,会产生出许多思想。
语言还会自我调整。如果我们研究中国的成语就会发现,有的成语在流通的过程中不断地变,以至于失去了原意。比如成语故事里“争先恐后”本来是指一个人患得患失,赶马车又争先又恐后,是说人私心杂念多、患得患失。可现在说争先恐后是指踊跃、积极向上。“焦头烂额”现在是形容一个人很忙碌,原来是说,有一家的柴火和烟囱挨得很近,因为烟囱太直,火苗又密,于是手底下的人就建议把柴火搬走,把烟囱修成弯的,让火星出不来,否则会有火灾的危险。后来这家真的闹了火灾,原来提建议的人没得到奖赏,救火的人反而得到了奖赏,因为救火的人焦头烂额了。可现在这个成语变成了忙碌的意思,是指日理万机或工作不好做。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我们平常说的“以讹传讹”实际上是语言的一种自我检验和自我调整。“以讹传讹”符合老百姓的心理需要、认识水平。这些成语的意思都没有原来的好,我刚才举的“争先恐后”和“焦头烂额”,原来的故事多么可爱、多么富有智慧,但后来变得很肤浅。但没有办法,这就是我说的“语言树”,它生长的过程中,哪边阻力最小它就往哪边长。
上个世纪60年代,冰心老师曾在《北京晚报》上写文章,想纠正一些成语,她的文章影响也很大。比如她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诗不是这样,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比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对人生某种境遇的理解上没有老百姓理解得准确。当然作为诗还是山重水复好听。所以我就发现,语言在流通过程中常常会走样,这谁也没有办法。这也就是我说的“种树定律”,这树要怎么长,你不可能完全掌握它。
下面讲第五个功能,就是语言的审美功能。语言在各种审美功能中起一种解说和表达的作用。听音乐和说话是两回事。听音乐你觉得好听,说明你已经有很好的音乐欣赏水平了。但我们俗人总是要求你在听完音乐后能说出几句话来。说这段音乐它的主题讲的是命运,它的第二主题是对命运的挑战,进入第三乐章以后表达的是激烈的搏斗,又进入什么什么乐章后,表达的是喜悦,是人民的欢乐,等等。讲老实话,这种解说对于你欣赏音乐未必有多大好处,但是有了这种解说后,这音乐你就听得放心一点儿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听懂了,我明白了。
我们看一张画,原来画上画的是一棵白菜,没什么特别的。但现在给你一个解说,说这个线条如何、明暗如何、三维空间的表现如何,说这表达了作者对生活的热爱,是对人生的肯定,是对当时悲观主义、虚无主义的一种反叛,表达了乐观,表达了青春的力量,表达了作者朴素的、高尚的人生理念,而又是大众化的、和白菜一样的、美好的情操。这样一来你也很放心,很高兴。
所以我说,用语言来解释其他审美功能,就好比用硬通货来换软通货。在没有得到语言以前,你对审美的感受是不可兑换的,但被语言解释以后,它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在这一点上,中国人最喜欢有语言的解释。相对而言,外国人只要对语言有感觉就行。我在国外曾被邀请参加文学作品朗诵会,没有翻译,各念各的,西班牙文就念西班牙文,英文就念英文,印度尼西亚文就念印度尼西亚文,中文就念中文,韩文就念韩文,每人朗诵一段,但中国人就受不了。
世界上有许多事物是通过语言的描绘以后,才给人一种美感的。比如我们对月亮的美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床前明月光”、“明月几时有”、“呼作白玉盘”、“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光如水”。再比如“雨”,美好的感觉多来自“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帘外雨潺潺”、“红楼隔雨相望冷”、“山色空蒙雨亦奇”等等。
现在我要杜撰第二个定律——“修辞定律”。在某种意义上,文化就是一种修辞。有了修辞,这文化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看《红楼梦》常常比较两个人,贾宝玉和薛蟠。贾宝玉和薛蟠有许多共同之处,两个人都很任性,两个人都是公子哥儿,两个人都既对异性感兴趣,又对同性有兴趣,你看薛蟠对柳湘莲,其实他也没对柳湘莲做什么,但是被柳湘莲痛揍一顿。贾宝玉对秦钟,他一看见秦钟就产生了自卑,觉得自己不过是“泥猪癞狗”,贾宝玉就够漂亮的了,可他一见秦钟呢?觉得秦钟长得太好了,同性恋他见到自己心目中的美的人时,有一种激动,他的眼神、面孔、呼吸、心跳都会发生剧烈的变化,贾宝玉见到秦钟就是这样。薛蟠跟贾宝玉相比其实还有些好的地方,他比较直爽,显然薛蟠的身体也比宝玉好,两个人要摔跤的话,贾宝玉很可能不是薛蟠的对手。而且薛蟠还要出去做做生意,也还办点儿实事,但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修辞”上。贾宝玉能做很雅的诗,而薛蟠的诗呢,恶搞!
我看《阿Q正传》时,就更这么觉得了。阿Q最令人痛惜的不是他打不过小D、王胡,被钱秀才、赵太爷欺负,我看最可惜的就是他向吴妈求爱没有成功。他向吴妈求爱这是很正常的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吴妈是个小寡妇,但是他缺少语言的审美能力,他没有修辞。他平常也不跟人家说,突然有一天就跪在吴妈面前:“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多么恐怖嘛。相反,我设想如果他要懂修辞呢,应该先给吴妈背一首徐志摩的诗,说“吴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