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精神动物

大多数人都灰蒙蒙地活着。像不会游泳的人戴着救生圈沉浮在水里。岸就在眼前可是很难到达，也触不到底，心里一点数也没有。我有一朋友，公务员而写诗。他的口头禅是“其实我的内心早已愤怒了。”内心的愤怒就是他的诗，而每一个日子，仍是在谦卑琐碎和小小的算计里度过。如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动物，那么他的精神动物或许是一条蛇，扭曲、潮湿、冰凉。

瑞士有个儿童文学作家于尔克．舒比格，写过几本好玩的书，在他的《爸爸、妈妈我和她》里，一个孩子说“我这样想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象征自己精神的动物，而且一辈子不会改变。不是我们选动物，而是它们选我们。当我们出生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动物早已经坐在我们的床边等我们了；当我们死的时候，它还会久久停留在我们的房间里。我的精神动物可能是一只啄木鸟；奶奶的一定是某一种家畜。至于那些凶恶的人，他们的精神动物一定是一些害虫之类的。”那个孩子的话使我灵光乍现，我瞥见我的精神动物是一只黑猫，皮毛油黑，爪牙尖利，有金黄的眼睛，斑斓的神情。这只猫在过去的文字里我经常写到，但是我竟然不知道它就是我的守护神，甚至在梦里与它对峙。它太美太张扬太自卫。它的眼睛照见我行走在今世的委屈和平庸。

常常会被各种各样的疼痛折磨，腹痛是一串辣椒红的小炸药在我的肠胃之间奔突，挂氯化钾，静脉如同被一把核桃钳紧紧夹住，偏头痛像一根越搓越紧的绳子，而胃病发作的时候那种疼像一万米的地道那样黑而无望。我也曾经思念过别人，有过理想，这些，都是一言难尽，像冰雹一样重重落下又归于无形的疼。我把它们都归罪于我的精神动物，猫太敏感，太清醒，太干净，尘世里一点声响它都不肯忽略。但是它只是像影子一样在我的生命四周游走，连我自己都无法触及。我按照日出月落的规律生活，一日三餐，入睡、醒来，忍受、焦虑、假笑。黑到像最好的煤那样的黑猫，它总是想把我带走，它用尖利的爪子抓挠我的心，我却无法抵挡。

既然精神动物是一个秘密，我就也绝不和周围的人吐露一星半点。我看着他们和它们，小树的精神动物是羔羊，他嚼着带露水的草叶，爷爷奶奶们是成群的家畜，那个我最讨厌的人，我只知道他的精神动物是蟑螂，却不知道那蟑螂是如何折磨他使他身形委琐头发早秃的。每当我微笑或是冷笑，那都是因为我在骤然间看到了别人身上的精神动物。有时候我想，假如我的精神动物是一只冷静的猫头鹰，或许我能做到尽收眼底而不露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