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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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电影手册》是安德烈·巴赞创办的,事实上这是影评人雅克·多尼奥尔·瓦克侯斯和洛·迪卡在1951年创办的——巴赞是第二期才加入的。
巴赞一直是《电影手册》和法国电影的灵魂人物,他支持电影的写实主义,反对唯美主义,认为电影的基础是摄影,后来他撰写的《电影是什么》一书,基本上成了电影教科书。
20世纪50年代,法国渐渐从二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年轻人开始“反主流”,他们要求自由,关注性解放、摇滚乐、时装、足球,法国社会空气里充满着改革的声音。
电影界的反主流文化阵营有两个,一个是“电影资料馆”,一个是《电影手册》。
法国电影资料馆是亨利·朗格鲁瓦1936年创立的,沦陷时期,朗格鲁瓦藏了上百部本来要被淘汰的老片,1960年代,他每天都会把这些电影拿来放映。
当时巴黎的主流电影院放的都是19世纪文学改编电影,这些电影在摄影棚里拍摄,极度忠实于原著,情节陈旧、老套,对白语音铿锵。
巴黎时髦的年轻人没人会去电影院,他们以资料馆为据点,叼着烟、跷着腿,抢占前排,有的甚至席地而坐,一遍又一遍地看霍华德·霍克斯、希区柯克、刘别谦、卓别林的电影,就像长在电影资料馆里的一样。
“电影资料馆的孩子”对影片倒背如流,很自然地以巴赞和《电影手册》为中心聚拢,成为影评人。
其中尤以特吕弗、里维特、戈达尔、夏布洛尔、侯麦五人最为著名。
1954年,21岁的特吕弗在《电影手册》发表影评《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点名批评导演奥唐·拉腊、克雷芒和编剧奥朗什、博斯特,说他们只会拍平庸、华丽、虚假、公式化的文学改编电影:“奥朗什和博斯特是文学家,我谴责他们,因为他们低估了电影而且蔑视电影。
”特吕弗贬斥这些电影是“老爸电影”——中国观众熟悉的《巴黎圣母院》导演让·德拉诺瓦也被抨击为“法国电影潮流的阻碍者”。
戈达尔更是直接点名批评了21位“老爸电影导演”。
这些年轻人认为,创作者应该拿起“摄影机的笔”,拍自己的故事,就像信仰和日记一样,用第一人称来表达——这是以后“作者论”的基础。
《电影手册》曾总结这帮人连“发现莎士比亚也是通过奥森·威尔斯”,因为威尔斯曾拍过很多莎士比亚戏剧改编的电影。
巴赞在1957年《电影手册》上撰文《论作者论》,力挺年轻人对文学的“不屑”,他用托尔斯泰的话说:“歌德?莎士比亚?只要署上他们名字的作品就是好的?大家努力要从他们的拙笔、败笔里去搜索美,结果一般人的鉴赏力都被败坏了。
”经过这场指名道姓的论战,《电影手册》和这几个激进的影评人深得法国年轻人欢心,法国电影的状况出现了两个“凡是”:凡是被《电影手册》认可的,必定卖座;凡是被《电影手册》批判的,必定没法卖座。
新浪潮时代:有本事自己拍电影
“电影资料馆的孩子”生活里只有电影,特吕弗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是娶他热爱的希区柯克的女儿为妻,还是他热爱的让·雷诺阿的侄女为妻。
最后他还是比较现实地只娶了电影制片人摩根斯坦的女儿。
特吕弗在影评界六亲不认,连岳父摩根斯坦的电影也不放过。
有一天岳父怒了:“如果你那么懂电影,为什么不自己拍一部?”
结果,岳父给了特吕弗三分之一的钱,特吕弗向法国政府申请补助拿了三分之一,又跟几个朋友拼凑了最后的三分之一,拍出了《四百击》。
特吕弗也凭借这部处女作拿下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戈达尔拿着特吕弗15页的剧本,简单的摄影器材,用4个星期完成了《筋疲力尽》,影片讲一个巴黎浪子枪杀警察偷车,后来被女友出卖,在街上被警察枪击的故事。
片中插入许多美国B级警匪片风格,粗糙而即兴,投资方最后收了1.5亿法郎票房,片中女主角的短发造型,至今还是文艺女青年的造型模板。
1958年—1962年间,法国一共出现了97部处女作。
仅是《电影手册》那五大影评人就拍了32部电影。
这些电影全部实景拍摄,片中主人公是巴黎街头最前卫的年轻人,他们反体制,挑战权威,在庄严的卢浮宫里赛跑,对男女关系无所顾忌……电影记者弗朗索瓦·吉劳德在《快报》上,把这一系列现象命名为“新浪潮”。
年轻观众通过这些电影更新自己的生活,他们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电影里的,什么是电影外的。
新浪潮迅速成为独立、自由、反体制神话代名词,席卷全世界:
1962年,德国26位电影人联名发表《奥伯豪森宣言》,宣称要“与老爸电影决裂”,要运用新的电影语言发展“明日电影”,从此开始了20年的“新德国电影运动”,赫尔佐格、施隆多夫、法斯宾德和文德斯,就诞生于“新德国电影”运动。
在日本,电影人直接拷贝新浪潮模式,大岛渚一边写影评、剧本,一边拍片,他和今村昌平、筱田正浩等人,公开表示崇拜《筋疲力尽》,唾弃黑泽明、小津安二郎等脱离现实、沉溺于美学的电影。
在美国,阿瑟·佩恩的《邦尼与克莱德》颠覆了美国传统警匪片的样式,以一对雌雄大盗为影片主角,无政府主义者、社会秩序的破坏者和颠覆者成为膜拜的样板。
伍迪·艾伦、罗伯特·阿尔特曼、马丁·斯科塞斯仿照新浪潮不受片厂制约的模式,开始了非主流电影的制作。
台湾明确打出新浪潮旗号,开始了作家电影的创作,其代表人物侯孝贤、杨德昌等至今仍是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中流砥柱。
香港从无线电视台起家的徐克、许鞍华、严浩等一批新导演,用轻便的摄影机拍摄了大量作家电影,至今仍被命名为香港新浪潮导演。
《电影手册》曾经总结新浪潮:“新浪潮是口号、意外、流行,还是风险很高的基金会?不,它是一场运动,就如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赋予这个词的意义一样。
”
随着新浪潮蔓延全球,这本法语电影杂志迅速形成了神话地位。
五月风暴:无产阶级革命电影家
1968年2月,法国文化部长安德烈·马侯将朗格鲁瓦解聘,关闭电影资料馆。
已经成为名导演的“孩子们”立刻出来为朗格鲁瓦撑腰。
2月14日,特吕弗、戈达尔、夏布罗尔等数百位电影人带头游行示威,“不能看电影,就把生活变成电影”。
一大批被资料馆、新浪潮、《电影手册》养育起来的年轻人走上街头,三千多人开始跟警察对抗。
戴高乐闻讯后四处打听,朗格鲁瓦到底是什么人。
4月,朗格鲁瓦恢复原职,但政府不再为电影资料馆提供资金。
此时知识界要求改革的声音已经无法平息。
5月3日,法国索邦大学几百名学生集会,抗议校方关闭文学院,以及传讯学生活动分子。
警察冲进大学,抓捕学生领袖和几百名学生,大规模的对抗行动由此触发。
左翼知识分子萨特、波伏瓦等组织了“支持镇压中受害学生委员会”,对学生表示致敬和声援。
5月10日,学生们占领了文化、教育集中的拉丁区,警察使用瓦斯等手段与学生对战,在当晚的冲突中有超过千人受伤,近500人被逮捕。
以戈达尔、特吕弗等人为首的要求改革的知识分子,冲到戛纳电影节上,为朗格鲁瓦的图书馆募捐,他们在大殿前静坐示威,不准电影银幕拉起。
当晚本来应该放映西班牙导演绍拉的影片,结果绍拉也支持不放映影片,以“抗议法国政府对文化的独裁专政”。
最后开幕片被取消,当年戛纳电影节也变成了一场群架。
五月风暴前,戈达尔已经开始攻击美国对法国大众文化的影响;五月风暴后,他拍了多部以抗议为主的检验意识形态短片,以对抗那些支持戴高乐政权、敌视学运以及工运的电视台。
戈达尔否定自己以前的电影,否定电影是惟一生命,他认为电影最初诞生在资本主义国家,本身就具有“资产阶级性”,所以“重要的不是拍摄政治影片,而是政治地拍摄影片”,政治变成了他的惟一生命——法国越来越多的人跟戈达尔一样成了革命者。
1968年戈达尔的新片《一加一》在伦敦电影节放映,作为导演,戈达尔要求观众退票,让他们到另一个临时放映场地看未经修改的《一加一》,将省下来的钱捐给战斗团体。
但现场只有二十多个观众支持他,戈达尔就开始骂观众“像教堂里的白痴”。
《电影手册》变成了“电影政治手册”,1969年《电影手册》刊登巨文《电影·意识形态·批评》,文章认为客观的记录不可能,所有拍摄的对象都通过意识形态的折射变形,批评家应该让观众免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控制。
1970年,《电影手册》编辑集体发表著名的《约翰·福特青年林肯》,用意识形态批评、结构、符号学、心理分析、作者论、社会学等综合方法论来分析,指出电影在被人观赏前都是没有完成的,导演只是构成作品的动力之一。
《电影手册》开始推行一个新名词:“唯物主义电影”。
新兴影评家开始把矛头对准了新浪潮导演,批评他们保守、为艺术而艺术。
他们批评夏布洛尔的《漂亮的塞尔日》、《表兄弟》属于右翼无政府状态;批评特吕弗居然不去参加各种政治活动;批评前主编侯麦不敢搞政治、保守……侯麦跟《电影手册》的年轻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公开仇视对方,侯麦指责《电影手册》对他和特吕弗进行“迫害”,强迫他们接受激进和左倾的现代主义。
就《电影手册》而言,1958年巴赞去世后,性格温婉的侯麦接下了《电影手册》的主编职务,1963年,杂志内部左右之争十分对立,主编侯麦被迫离开杂志。
革命的《电影手册》一直是一个精神标杆,里面有大量深刻的见解、各种意识形态分析、理论解释和专有名词,然而标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每期最多卖3000本。
到1973年,《电影手册》已经无以为生了。
1973年,赛日尔·达内出任主编,开始重建《电影手册》,他也是“手册”历史上最年轻的主编。
手册”因为长期骂战,跟很多导演都断了关系,达内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一拜访特吕弗、戈达尔、侯麦、杜拉斯等人。
最后曾经被骂过的特吕弗站了出来,自掏腰包支持杂志继续生存,还表示不干涉其编辑政策。
《电影手册》开始重设信息类专栏,发表名人访谈,走上了“要电影,不要政治”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