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本文是关于战争和暴力的。

正如当你读一篇文章或者看某段视频之前，会收到作者谨慎的提醒：“以下内容可能引起不适，请审慎选择观看”。

那么我也应该在此设这样一个提示：以下内容可能引起不适，如果愿意接受请选择A部分阅读，如果喜欢愉悦和舒服的感觉，请跳过A 部分直接选择B部分阅读。

A
说到当今世界太平与否，你可能会问，从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现代的各种恐怖事件来看，难道我们曾经经历的和刚刚过去的20世纪不是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世纪？难道不是新的战争方式取代了旧的？
新的21世纪我们不是正生活在一个“恐怖主义时期”吗？一个“道德沦丧”的时期吗？多少次所谓不会再发生战争的预言不都失败了吗？难道未来永远不会发生一场由核恐怖分子发动的核战争么？
回顾暴力的历史，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暴力的残忍和毁灭所震撼，有时，则是被愤怒、厌恶和无限的悲哀所淹没。

自文明诞生之初，专制主义和大规模战争就是笼罩在人类头上的阴霾。

有人可能凭直观感觉认为，20世纪相继出现的两场世界大战，让人们笼统的觉得世界变得更加好战了。

但是，这样的判断需要逻辑的检验。

这或多或少受了“历史近视眼”的影响，虽然古代的战争更加频繁，人们能记住的主要还是近几个世纪内的战争。

事实上，按相对人口比重计算，第一次世界大战1500万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5500万人的死亡人
数规模，远远小于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人的征服（死亡人数4000万，按20世纪中叶总人口规模折算的话，相当于27800万人）、安史之乱（3600万，相当于20世纪中叶的42900万）、明朝灭亡（2500万/11200万）、以及屠杀北美印第安人（2000万/9200万）、7~19世纪的中东奴隶贸易（1900万/13200万）和15~19世纪的大西洋奴隶贸易（1800万/8300万）等等，虽然二战超过了太平天国运动（2000万/4000万），三年自然灾害（4000万/4000万）、拿破仑战争（400/1100）等。

我知道，在大量的统计数字与图表背后，伴随着从古至今的无数战争和各种暴力，所发生的一幕幕场景会是这样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在忍受刀伤的剧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消失，知道自己有几十年的生命就这样被夺走了。

这里还有一位酷刑的受害者，他的全部意识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痛苦所取代，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愿望，那就是意识本身的终结。

这里还有一位女子，她刚刚得知丈夫、父亲和兄弟们已经横尸壕坑，而她自己很快就要“落入野蛮粗暴的奸淫者之手”。

这样的惨剧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十个人的身上或者一百个人的身上，已经够可怕了。

但是，这里的数字不是成百上千，也不是数以万计，甚至不是数以百万计，而是一百个百万―以亿为单位―这是一个让人精神崩溃的数量级，这些不长毛的猿猴到底给自己的同类制造了多少苦难啊！一旦想到这一点，内心就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

没有哪一种裁决比下面的情况更荒诞了。

如果一位罪犯在火刑中被烧死了，没有奇迹发生挽救他的性命，那就证明他是有罪的。

一位疑为
女巫的女子在捆缚手脚后被沉塘，如果她浮在水面上，说明她是女巫，她会被处以绞刑；如果她沉下去淹死了，就证明她是无辜的。

与人们现在的印象完全不同，酷刑的实施并非只限于阴暗的地牢，它们也是大众的娱乐，公开行刑吸引着成群结队的群众，在欢呼雀跃中围观受刑人的挣扎和哀号。

在轮刑下撕裂破碎的四肢、绞架上坠挂的身体、铁笼中饱受风吹日晒饥饿干渴的罪人，还有他们一点一点死去，再一点一点腐烂的躯体，这些都是当时人们熟识的日常景色，是中世纪地貌风光的组成部分。

欧洲某些公共建筑上至今还悬挂着这样的铁笼，比如在德国的明斯特大教堂。

酷刑经常是一种参与性的运动。

被捆在柱子上的受刑人，可以被群众骚扰、辱骂、殴打、切割、扔石头、糊上泥巴或者粪便―有时甚至因此窒息而死。

制度性的残忍绝不是罕见的事情。

其他文明的史书中，有记载的酷刑有几百种之多，受害人成百上千万。

这些记载中有亚述人、波斯人、塞琉古人、罗马人、中国人、印度人、玻里尼西亚人、阿兹特克人，以及许多非洲王国和美洲土著部落。

以色列人、希腊人、阿拉伯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历史上也记录着残杀和严刑峻法。

第一批古老文明都是绝对的神权专制，不惜使用酷刑和极刑惩罚没有受害人的犯罪行为。

B
无论是理论心理学还是公众的智慧，至今都还远远不能让我们完全理解我们自己。

人们，尤其是男人，对成功的前景过度自信；当他们相互对抗时，结果总是比他们最初想的更加血腥。

人们，尤其是男人，特别在意自己
及所属团体的统治优势；当他们加入这种优势的竞争时，他们几乎不可能让优者取胜，而结果很可能是人人都是输家。

人们追求复仇，而算计冤仇的方式总是夸大自己的无辜和对方的残忍；当双方寻求所谓的完全正义的时候，则完全不晓得“囚徒困境”会导致他们把自己和后代带入了无休止的冲突。

人们不仅能够压制自己对亲手施害的厌恶，甚至会养成嗜好；如果他们私下里或者与同伴合谋沉湎于此，他们可以成为施虐狂。

人们能够效忠一种他们自己并不相信的信仰，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其他人都效忠这个信仰；这样的信仰可以席卷一个封闭的社会，并将整个社会带进一种集体错觉。

但是，当我们的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则继续运行的时候，人类也在想方设法降低暴力的死伤数量，让越来越多的同胞能够在和平中生活，在和平中寿终。

面对我们生活中的无数忧患，面对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的重重灾难，暴力的下降是一个我们可以仔细品味的成就；它让我们更加珍惜文明和启蒙的力量，因为是它们，让暴力的下降成为可能。

移情，研究已经证明，对个体的遭遇换位思考所产生的同情可以扩展至个体所在的群体，这个个体甚至可以只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移情使得我们对其他生命做出承诺，不论这些生命与我们多么不同、多么疏远，都应该免于被伤害和被剥夺。

《圣经.旧约》指示我们要爱我们的邻居，《圣经.新约》教导我们要爱我们的敌人。

在移情的作用下应该是：爱你的邻居和敌人，因此不要去杀害他们。

未曾移情的人会坦率的说：我不爱我的邻居，更不要说敌人了。

所以，更现实的期望和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不要杀害你的邻居和敌人，即使你完全不爱他们。

自制，无处不在的暴力影视、游戏、文学、体育和娱乐作品以及每个人都会偶尔泛起的杀人幻想说明，我们不能消灭暴力的诱惑，但我们学会了抵制这种诱惑。

在一个社会中，当大家都开始克制侵犯的行为，个人时刻准备回击侵犯的必要性也就下降了，因此每个人身上的压力都减轻了，形成了积极的良性循环。

道德，人类总是用道德感作为原谅自己残忍行为的借口，认为自己动机纯正，且使用暴力也不曾给自己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只是为了维护神的旨意，以及为了劳苦大众的安宁才会去烧死女巫，因为她们能把男人变成猫，云云。

然而有利于和平的道德则是，它应该以人本主义和自由主义为导向，渐渐远离具有暴力特色的宗教和社会的束缚，其价值观越来越多的以平等、公正、自治和合法权利为基础。

毕竟，在面对种族歧视、虐待儿童或动物、同性恋、妇女参与社会事业、宗教信仰不同等这些问题时，现在很少有人会鲁莽的高调声称单纯赞同或者绝对排斥，因为现代社会所普遍推崇的道德观，让我们不愿意拿自己的“看似道德落后”来买单。

理性，眼下理性的日子很不好过。

大众的文化在“比赛愚昧”“无知者无畏”“我比你更脑残”的单调游戏中乐此不疲，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我们的起源和历史，乃至未来，更谈不上关心和忧虑。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似乎已成无关痛痒的累赘和腻烦的唠叨。

然而理性是思考的基石，是自制的伙伴。

理性抗拒暴力的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如伏尔泰所说的“荒谬导致暴行”。

戳穿某些谎言，是破除很多暴力的思想基础。

而历史上这样的谎言比比皆是：众神要求活人献祭、巫师
咒语灵验、异教徒终将下地狱、犹太人天生爱在水井内投毒、动物没有感觉、孩子是父母的所属物品、非洲人非常残忍、君权神授、奴隶不属于人类物种，等等。

今天，经由移情、自制、道德、理性四位“天使”的努力，我们的世界总算发展到了迄今为止战争爆发数、战争规模、人类死亡率都最低的一段和平时期。

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地区的人民，都不再忧虑被绑架卖为性奴；不再担心宗教性质的种族清洗、性命相搏的角斗和竞赛；不再担心会为了非主流的信仰而被钉十字架、石刑、轮刑、火刑或者绞刑；不再担心因未能生育儿子而被斩首，因曾经约会过皇亲国戚的女儿或贵族王室的公主而被开膛掏腹；不再担心要用短枪决斗来维护荣誉，或在海滩上挥拳斗殴来博取女友的欢心；也不再为了参加世界大战和被核武器毁灭人类文明而忧心忡忡。

历史总是残酷而现实的，正如那些客观现实的人类战争和死亡统计数字。

遗憾的是，战争曲线的下降，虽然不是波澜起伏的二次函数，但也绝不是简单平滑的一次减函数，而是成幂律分布的一条长尾曲线。

这意味着，永远存在战争发生的可能性，只不过概率要小得多，然而规模和破坏性可能会更大。

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来自某个闻所未闻的解放运动的恐怖分子，正在密谋获取一枚核弹头并筹划一场惊天大破坏，或者，某种救世主意识形态正在某位狂人的脑子里酝酿发酵，而此人即将成为一个大国的领袖，从而将整个世界带回战争。

现实版的墨菲定律说：如果你担心某事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而它的原文则是：如果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而其中一种选择方式将导致灾难，则必定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

让我们祈祷吧。

如果你以为上面的绝大部分文字是我写的，那你就错了，它来自一本书，书名叫《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作者斯蒂芬.平克。

2019年9月30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