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璞注谈中古时期动植物名称的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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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郭璞注谈中古时期动植物名称的俗化
随着语素合成手段的成熟,东晋郭璞注释中以复合词形式表现的动植物名称的内部形式逐渐明晰,尤其表现在俗称中。这种“表征”性的命名方式之所以能得以实现,正是中古时期词汇复音化的结果。
标签:郭璞注动植物名称复合词内部形式
俞敏先生曾说:“研究语源学的人,每逢遇见汉语的草木鸟兽虫鱼的名字,总要感觉意外的困难。这些名词所代表的观念,往往内延极广,让人和一团极繁杂的印象对了面之后,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在遇见一个动词或者形容词的时候,我们因为他所代表的观念比较抽象一点,外延大一点,很容易在较早一期的辞汇里,替他找着祖先。至于草木虫鱼鸟兽的得名的由来,就复杂多了。”[1]的确,在上古汉语中,由于这类动植物的名称往往用单纯词来表示,其内部形式往往隐没其中,很难辨明。但随着语素合成手段的成熟,在东晋郭璞注释中可以发现以复合词形式表现的动植物名称的内部形式往往比较明晰,这种明晰性特别表现在一些俗称中。如:
遵,羊枣。【实小而圆,紫黑色,今俗呼之为羊矢枣。《孟子》曰:“曾皙嗜羊枣。”】(《尔雅·释木》)
鹈,鴮鸅。【今之鹈鹕也。好群飞,沈水食鱼,故名洿泽。俗呼之为淘河。】(《尔雅·释鸟》)
鶭,泽虞。【今婟泽鸟似水鸮,苍黑色。常在泽中,见人辄鸣唤不去,有象主守之官,因名云。俗呼为护田鸟。】(同上)
“羊枣”在晋代被称为“羊矢枣”,“矢”即“屎”,得名之由即枣的颜色、形状皆如同羊屎。“泽虞”则因其常在田泽中逗留,故被称为“婟泽鸟”。《说文·女部》:“婟,嫪也。”《释文》卷三十《尔雅音义》“婟”注:“《声类》云:‘婟嫪,恋惜也。’”玄应《音义》卷十三“恋嫪”注引《声类》:“嫪,惜也,谓恋不能去也。”又因为见人即鸣的习性,又被称为“护田鸟”,以示其叫声能警示来人的意思。“鴮鸅”之所以被称为“洿泽”“淘河”,也与其在水中捕鱼的习性有关。“淘河”之名,尤其形象。
郭注动植物名称中还有这样一个现象,即同一事物往往拥有不同的名称。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学名”与“俗名”。比如:
[鮆鱼/刀鱼]
鮤,鱴刀。【今之鮆鱼也,亦呼为鱽鱼。】(《尔雅·释鱼》)
“鮆鱼”之所以又名“鱽鱼”,或作“刀鱼”,与其形状有关。郭注《山海经·南山
经》:“鮆鱼狭薄而长头,大者尺余,太湖中今饶之,一名刀鱼。”谓其状”狭薄”。宋戴侗《六书故》记载:“鮆,在礼切。按:鮆鱼生江河咸淡水中,春则上。侧薄类刀,其大者曰母鮆,宜脍。”可见,“刀鱼”得名之由与其形状薄如刀有关,至今“刀鱼”仍在汉语中使用,“鮆鱼”则不太见于口语。可见这类比较通俗、形象的命名方式较易为大家接受,容易在口语中长时期留存。《大词典》“鱽”下不列举郭注为证而首引唐柳宗元诗,例晚。
[戴胜/头上胜]
鴔,戴鵀。【鵀即头上胜,今亦呼为戴胜。鴔犹鶝,语声转耳。】(《尔雅·释鸟》)
此物得名,亦与其形状特征有关。“戴胜”原指佩戴首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鸟为之使。”张守节《正义》:“颜云:‘胜,妇人首饰也,汉代谓之华胜也。’”《山海经·西山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郭注:“蓬头乱发。胜,玉胜也。”因为头顶有花毛形如华胜,故而得名。宋陆佃《埤雅·释鸟》:“戴胜一名戴鵀,头上有毛花成胜,故曰戴胜也。”可证。而民间又称呼其为“头上胜”。
按:“头上”本来指头的上方,是一个词组。《汉书·地理志》:”日南郡,……县五:朱吾,比景,卢容,西卷,象林。”颜师古注引如淳注“比景”:“日中于头上,景在己下,故名之。”但在郭注中,“头上”即头顶义,《尔雅·释言》:“颠,顶也。”郭璞注:“头上。”即此义。这个意义是中古以来新产生的,例多不备举。这些用例直接特指头的一部分,而不是指头部以外的方位。《大词典》“头上”义项①释为:头的上方;头顶。引五代齐己《荆渚感怀寄僧达禅弟》诗,嫌晚。“戴胜”正是因为头顶毛羽的特征而又被称为“头上胜”,这个称呼的口语化程度则较“戴胜”更深。
[稷牛/果下牛]
犤牛。【犤牛,庳小,今之稷牛也。又呼果下牛,出广州高凉郡。】(《尔雅·释畜》)
“稷牛”即“犤牛”的晋时称呼,又称为“果下牛”,得名之由也与形体有关。邢疏:“以其庳小,可行果树下,故又呼果下牛。”《本草纲目》卷五十“牛”李时珍释名曰:“又广南有稷牛,即果下牛,形最卑小。”古时又称矮小的马为“果下马”,《三国志·魏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记载:“乐浪檀弓出其地。其海出班鱼皮,土地饶文豹,又出果下马,汉桓时献之。”裴松之注:“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树下行,故谓之果下。见《博物志》《魏都赋》。”《文选·左思〈魏都赋〉》:“驰道周屈于果下,延阁胤宇以经营。”曹植《上牛表》:“臣闻物以洪珍,细亦或贵。故不见僬侥之微,不知泱漭之泰;不见果下之乘,不别龙马之大,高下相悬,所以致观也。”“果下”即“果下马”的略称。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兽语·果下马》载:“粤谣云:‘果下马,果下相逢为郎下;果下牛,果下相逢为侬留。’果下马者,
以其小而坚壮,亦名石马,粤人凡物之小者皆曰石。”可见这个名称在民间一直流传。
以上每组词中,后者的内部形式都较前者更清晰。出现异称形式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随着词语内部形式的逐渐隐没,造成了理解与应用的不便,而人们在使用中遇到这类内部形式不甚清晰的词语,往往会采取一种自觉的调整手段来寻求更易理解的方式。郭注中还有一些有趣的俗称,如“鹿卢枣”“翘摇车”“守瓜”“巧妇”“弩弦”“蚊母”“马绊蛇”“窃脂”“社公”“蛇医”“趋织”等。如:
“鹿卢枣”,《释木》“边,要枣”注:“子细腰[2],今谓之鹿卢枣。”“鹿卢”,《大词典》解释为:古时引以下棺或置井上以汲水的滑车或绞盘。《新方言·释言》:“古人谓物圆可转及形圆腰细者,其音近于胡卢。如虫名果蠃,草名括蒌,谷名果嬴,李名接卢,汲具名鹿卢,是也。”可见,这是以形状来命名枣的名字。又《尔雅·释鸟》“鷏,蟁母。”郭注:“似乌而大,黄白杂文,鸣如鸽声,今江东呼为蚊母,俗说此鸟常吐蚊,因以名云。”这个解释也非常清楚地指出“蚊母”据习性得名。
这类命名方式的共同特征就是形象具体,反映了民俗心理对语言的要求。[3]不过正如张永言所说的,民间的语言意识有时往往会“歪曲了一个词原来固有的词源结构”。[3]例如《尔雅·释草》“葴,寒浆”郭注:“今酸浆草,江东呼曰苦葴。音针。”据张华文《昆明方言词源断代考辨》所说,今昆明方言中亦有“酸浆草”的名称,但与郭注所载别为二草,实际上指的是“酢浆草”,因为“酸”“酢”同义,即以“酸”替换“酢”。又如《尔雅》与《方言》中都记载了“螾”一虫,又称“入耳”。郭注:“蚰蜒。”邢疏云:“此虫象蜈蚣,黄色而细长,呼为吐古。”刘师培《尔雅虫名今释》云:“蚰蜒即蜿蜒、螾蜒、螾、蚭,均象其形。”其得名与行动特征有关。而今吴方言中则有一种呼为“蜒蚰”的虫,形状似无壳蜗牛,与“蚰蜒”别为二虫。古语中以此为蜗牛别名,如《尔雅翼·释虫一》载:“今蜗牛之无壳者,俗呼蜒蚰。又呼蜗牛为蜒蚰。”其得名亦与行动延宛有关。但在笔者家乡,人们常将此虫名写作“盐蚰”,究其原因,可能与人们在日常中常用食盐杀灭此虫有关,笔者就常见孩童玩耍时以食盐覆其身。这种写法的产生不是偶然的,从语言学角度而言,一些内部形式不清晰的词语,经过时地的变迁,人们往往很难理解其本义,自然会寻求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这不仅仅是俗名产生的重要原因,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语言会因为实际使用的需要而不断变化的特点。
上面列举的这些动植物名称除了形象具体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同一事物往往有着不同的异名。异名的产生和方言的差异有很大的关系,李如龙在分析了《汉语方言词汇》中的各种词类后指出:“非封闭性词类中,方言差异最多的是人体名称、动物名称。”[4]在参考其它词类的方言差异情况后,他进而指出:“和人们日常生活贴近的用词方言差异多,反之方言差异少。……从词义的角度说,表示整体的泛指的类别概念的词各方言趋同的比较多,而分体的特指的概念则有更多的方言差异……”[5]上举郭注的动植物名称异名情况可以为这一论证提供有力的证据。结合这些词语的结构与意义来看,有时异名的产生也反映了人们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比如:
[寒蚓/蛐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