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娶亲

有一年春节，我是在异乡医院过的。除夕夜护士笑眯眯在床头贴了张年画，说是《老鼠娶亲》。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年画。画上一群老鼠抬着轿子，举着花灯，扛着彩旗，吹吹打打走着，鼠新娘微微掀开轿帘羞涩张望，新郎戴着礼帽手挥折扇，骑着蛤蟆洋洋得意，还有一箱满载嫁妆的红箱随轿而行。。颇为生动有趣。护士姊姊告诉我这是老鼠在娶亲，大年三十夜是老鼠娶亲嫁女的吉日，人要早早上床睡觉，不可以开灯，不然影响老鼠办喜事。“真的？”我瞪大眼睛，一时忘了疼痛，老鼠娶亲，多么奇妙的事。“当然是真的”，她一本正经说，“半夜老鼠就要娶亲了，你要把鞋藏好，不然老鼠就偷走当花轿罗。”火红的颜色，吉庆的场面，有趣的故事，将我带进一个温暖的童话世界，引我无数睱想。那夜又怕惊动老鼠娶亲，又实在想偷看这热闹场景，又担心鞋会被老鼠拖走，等来想去，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急往床下看去，所幸鞋子还在，高兴之余又隐约有些失望。

漫长的冬日，窗外一片白，窗内也是一片白，唯一有色彩的是这张年画。周围的床空了，又满了，不变的也只有这张年画。点滴带着单调节奏输入体内，我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这张年画，用想像填补娶亲的每一个细节。一张简单年画，驮起无数天真幻想，于是忘记死亡就在身边，世界如此奇妙美好。

若干年后，我知道那是一张四川绵竹年画，又名老鼠成亲、老鼠嫁女。大学去四川旅行，特地跑到绵竹找到那张曾给我无数美妙睱想的年画。对着熟悉的画面却惊异发现记忆里不曾有过的场景：年画左下角有只壮硕的肥猫，迎亲队伍最前的一只敲锣老鼠已被猫咬住，还有一只正在猫爪下挣扎，可想而知，接下来鼠新郎鼠新娘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我记忆中的热闹喜剧竟是以这样的悲剧收场么？与卖画老人攀谈，始知大多数《老鼠娶亲》都是老鼠娶亲时遇上猫，最终被猫吞食。这结局让我嗒然若失。一向是爱猫厌鼠的，此时却陡然憎猫怜鼠起来。想想真是奇怪，事隔十年，娶亲欢喜场面清晰如昨，为何独记不起角落还有只坏猫？也许孩子纯真的眼看不到悲哀，柔软的心灵本能拒绝残酷对记忆的渗入。

为什么会让猫大煞风景地出现，把浪漫有趣的喜剧变成悲剧？据老人讲，“老鼠娶亲”这一民间传说本来就是一种驱鼠活动。比如在江南，旧年夜三十家家都要把一碗冷饭倒在后门口给老鼠吃；在上海，老鼠娶亲嫁女这天要炒芝麻糖，帮老鼠准备喜糖；湖北一带老鼠嫁女日，俗称“鼠添箱”，每家要将插上花的面饼放在暗处，禁止舂米磨面，大人小孩不准喧哗，唯恐得罪了老鼠，来年就会来捣乱。待遇虽不一样，但意思都是希望能把老鼠用娶亲嫁女方式送走，为送的彻底，最好是把瘟神送走后再让猫把它们吃光光，以求来年平安吉利。年画就是这种意愿的表达。

老鼠娶亲这个民间传说流传很广，除了四川绵竹外，山东平度、湖南滩头、河北武强、浙江绍兴也均有这样的年画。基本情节相似，又有差别，如在良辰吉日上，四川是年三十，山西是正月初一至初四，山东是正月初七，浙江则是正月十四。有的年画会出现老鼠行贿场

面，如湖南滩头的《老鼠娶亲》中那只状元新郎，很有先见之明的派了两只老鼠，一个捧鸡，一个提鱼，殷勤向猫奉送贿赂，煞是有趣。有的年画没有猫，婚礼平和热闹，让我更喜欢，如山东平度的《老鼠娶亲》。这故事有首顺口溜表达的最为形象生动：年三十夜里闹嘈嘈，老鼠作亲真热闹：格只老鼠真灵巧，扛旗打伞摇勒摇；格只老鼠真苦恼，马桶夜壶挑仔一大套，绣花被头两三条，红漆条箱金线描；这边还有瓷花瓶，鸡毛掸帚插得牢；格只老鼠真正娇，坐勒轿子里厢咪咪笑。头上盖起红头巾，身上穿起花棉袄，吹吹打打去成亲，亲戚朋友跟仔勿勿少，旁边还有花黄猫，一塔刮子吃精光。

鲁迅一生念念不忘《老鼠娶亲》。在《猫狗鼠》中，他说：“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象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那时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夜间读鲁，于刀剑斧钺凛凛寒气中看到这节温情文字，不由会心一笑。童心不只属于儿童。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点美好，只要我们没有对生命完全灰心，童话就一直在，童心也在。这与年龄，与成长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