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贾谊《过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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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贾谊《过秦论》
论文而被称为艺术品的,实在并不多见,而贾谊的《过秦论》却是史论散文中的珠玑。
千百年来它之所以为人们传诵不绝,并不只是因为文章所说明的道理,还因为它辞采富丽,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
贾谊生于公元前二○一年,死于公元前一六九年,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三岁。
虽然贾谊一生极为短暂,但他却是一个卓有建树的政治家、见解深刻的思想家和富有文采的散文家。
他十八岁就以博学善文著称,二十岁就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充当皇帝的顾问。
不久即破格提升为太中大夫,掌管论议,在汉廷应答属(zhǔ主)对,对当时的政治设施多所建议。
《过秦论》便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过秦论》是一篇史论,而史论则是贾谊开创的一种文体。
“过秦论”,论的是秦的过失,总结秦亡的历史教训。
但是作者却并非单纯论史,而是通过论史来讽喻汉初的政治现状。
所以,所谓“过秦”,实际是“过汉”。
汉文帝时期,是封建时代的所谓“盛世”,即旧史家艳称的“文景之治”的前期。
这时,由于秦末衰弊的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人民生活得到相对安定,社会呈现出繁荣的景象。
但是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统治阶级中“淫侈之俗,日日以长”(贾谊《论积贮疏》),权贵豪门大量侵吞农民土地,逼使农民破产流亡,“卖田宅,鬻子孙”(晁错《论贵栗疏》),以至“易子而咬其骨”(贾谊《论积贮疏》)。
同时,刑罚苛重,民不聊生。
汉文帝“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资治通鉴》卷十五),表面上废除肉刑,实际上只是改换一些杀人的名目而己。
苛重的压迫剥削和酷虐的刑罚,使阶级矛盾日渐激化。
而汉文帝周围一些权贵却对此视而不见,麻木不仁,说什么国家“已安已治”。
这使得怀有改革时政抱负的贾谊深为不安。
为了向汉文帝说明政治形势的严重性,他从关乎汉王朝兴亡的角度,写了著名的《陈政事疏》,又名《治安策》,从正面论析时势,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同时还写了《过秦论》,通过论史讽喻,委婉地批评当时的政治,用秦王朝灭亡的教训,振聋发聩(kuì愧),以引起汉文帝及上层统治者的警觉。
《过秦论》原分上、中、下三篇,彼此关联,又可各自
独立,而上篇尤为人们所传诵。
我们在这里只介绍《过秦论》上篇。
作为一统天下的秦王朝虽然在历史上仅仅存在十五年,但它由一个诸侯小国惨淡经营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并进而统一全国,却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
这样一个根基雄厚、统一强大的秦帝国,为什么只经过短短的十五年,就被一个雇农出身的陈胜“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所推翻了呢?文章开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追溯到秦孝公时代,从任用商鞅进行变法而秦国开始强大写起: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崤,山的名字;函,就是函谷关。
殽函都在今河南省。
雍州,古代九州之一,包括今陕西、甘肃两省和青海的部分地区。
这大致是战国时代秦国所拥有的领土。
周室,指周王
朝。
八荒,指极遥远的地方,在这里,它跟“天下”、“宇内”、“四海”的意义相近。
西河之外,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据《史记·秦本纪》,秦惠文王八年(前三三○),“魏纳河西地”于秦。
在孝公以前,秦国因地处偏远,习俗落后,不为东方各诸侯国所重视,由于秦孝公任用商鞅进行了比较彻底的封建改革,秦国才迅速强大起来。
文章用“据”、“拥”、“守”、“窥”四字,十分传神地写出秦据守险要而窥伺天下的逼人气势。
接着用“席卷”、“包举”、“囊括”“并吞”四个近义动词,生动地勾画出秦统治者的勃勃野心。
接着,文章用比照和映衬手法,写出秦国势力的发展及其进一步的强大。
孝公之后,历代君主“蒙故业,因遗策”,也就是继续执行孝公制订的政策,致使领土不断扩大。
于是“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他们害怕秦的强大,联合起来对付秦国,广罗各国人才,汇聚天下资财,“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声势不可谓不雄壮,力量不可谓不强大。
然而秦一开函谷关,他们却慑于秦的威势,“遁逃而不敢进”。
结果,秦不费一矢一镞,便瓦解了诸侯的会盟,
并利用它们的弱点,“宰割天下,分裂山河”,逼令“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取得了霸主地位。
历史上并无“九国之师”联合的事实,作者所以这样写,说明他并非简单地列举史实,而是集中笔墨,渲染各国诸侯的惨败,以比照、映衬秦的强大。
秦始皇统一全国,建立秦王朝,是秦强大的顶峰。
作者写道:“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北“却匈奴七百余里”。
这是说,秦始皇继承和发展了祖先遗留下来的功业,吞并了西周、东周和诸侯各国,征服了天下,登上了皇帝宝座。
文中的“振长策”,意为挥动马鞭。
“执敲扑”的“敲”和“扑”,都是木杖之类的东西,短的叫“敲”,长的叫“扑”。
“御宇内”、“制六合”、“鞭笞天下”,都含有统治天下的意思。
“百越”,是古代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总称。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秦始皇又“焚百家之言”以统一文化思想,隳“隳(huī灰)名城,杀豪俊”,以镇压六国残余势力的反抗,然后据守险峻的华山以为都城,凭借奔腾的黄河以为护城河,“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而建立起来的如此强大的秦帝国,本来可以继
往开来,巩固自己的统治,然而,转瞬之间却土崩瓦解,竟被陈胜领导的农民起义所推翻。
强大统一的秦帝国从它强盛的峰端,一下子跌落到尘埃,强大之势与败亡之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正是这种对比,给读者以极为强烈而深刻的印象,引发人们去思考,去寻求答案:秦为什么会那么迅速灭亡的呢?是反抗者的力量特别强大么?不是。
农民起义的领袖陈胜,不过是一个“瓮牖(yǒu有)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材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出身低微,是一个被判苦役的人,才能平庸,缺乏名望,也没有雄厚的财力。
他的士兵,都是“罢散之卒”,他的武器,也不过是些截断的木棒,所谓“斩木为兵”。
但是,他反秦义旗一举,却应者云集,广大人民“赢粮而景从”,背负粮食,紧紧追随。
是不是秦王朝的地理条件有变化呢?也不是。
“天下非小弱也。
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
一切仍都和从前一样。
那么,为什么当年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击破“九国之师”的秦国,今日却败于那些因有罪而被贬调去守边的“谪戍之众”呢?“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是因为秦王朝在统一全国之后,对人民施行暴虐统治的缘故。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句,是本文的结论,也是本文的中心论点。
贾谊把秦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显然是不全面、不深刻的。
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他不可能认识到封建制度本身就是罪恶的渊薮。
地主阶级是靠压迫剥削农民而存在的。
不管封建统治者实行什么政策,地主阶级同农民阶级的矛盾都是不可能调和的。
秦亡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秦的统治方法不对头,而是封建社会阶级矛盾激化的必然结果。
秦的残暴统治,只不过加速了这一矛盾的发展进程而已。
不过,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贾谊作为封建政治家,能够正视“官逼民反”的现实,并从而得出封建统治者如施暴政于人民,就可能被人民所推翻的结论,还是难能可贵的。
当然,贾谊这一思想,并不是他对人民特别仁慈。
他“仁政”思想的基础,就是儒家的民本思想。
因而他总结秦亡教训,只不过是希望汉朝统治者能通过减轻对人民的压迫,来调节其与人民之间的关系,从而避免人民的反抗,稳固汉帝国的统治而已。
尽管如此,贾谊的主张,在当时还是有利于解放社会生产力,从而有利于社会生产的发展的,因而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贾谊是汉初最富辞采的散文家,而《过秦论》又是他的
代表作,它充分体现出贾谊散文“雄骏闳肆”(姚鼐《古文辞类纂》)、理切辞畅的艺术特色。
读《过秦论》,你首先会被文章浩翰的气势和溢荡在字里行间的强烈感情所打动。
起自下层、具有改革政治抱负的青年政治家贾谊,把他改革时政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说服汉文帝实施正确的政策上,因而在文章中倾注了他全部的政治热情。
字里行间,你仿佛感到作者心脉的搏动,恍如见到作者那种勃勃英气、挥洒自如的自我形象,读来浩浩如江河,沛然而下,令人不自觉地顺着文章的波澜浮沉,并为它的雄辨所折服。
这正是贾谊散文的一大特色。
《过秦论》所以如此感人,还在于作者对文章的精心结构。
篇末的结论,也就是文章的中心论点。
这种篇末点题的结构方式,又借助于欲抑先扬、铺陈排比的表现手法,使文章更富有说服力量。
文章为了说明“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一中心论点,从秦孝公任用商鞅进行变法开始强大说起,写到击败九国之师;从取得诸侯霸主地位,写到秦始皇“续六世之余烈”统一全国,用浓笔大彩极力渲染、铺陈,把秦强大的形象层层垫高,一步步推向顶端,给读者造成极
为强烈的印象,然后笔锋一转,写秦亡之速,秦亡之惨,文势一下子跌落下来,于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结论自然托出,令人信服。
从篇幅上讲,写秦强大占了文章的大半,而写秦亡的过程,却仅寥寥数语,但前者是虚写,是衬垫,而写秦亡,则是实写,是正文。
写秦强大,意在说明秦统一中国的根基之深、力量之强,以便突出强调秦亡之速,秦亡之惨。
《过秦论》的另一个艺术特色是它的语言。
文章大量使用对仗句型、排比句法,形成一种自然流畅、明快而错落有致的抒情节奏,读来富有音乐感。
全文用对偶的地方占三分之二以上,但毫无堆砌呆板之感,相反,它加强了文章的气势。
若干对偶句形成一组排比句,排句之间,又巧妙地运用虚词相关联,辗转成文,连贯而下,犹如长江大河,波澜迭起,使文章气势贯注,雄浑有力,表现出贾谊驾驭语言的高度艺术技巧。
《过秦论》是史论的滥觞。
文章托古喻今的手法及陈古刺今的作用,对后代史论,诸如三国魏曹肴的《六代论》、晋陆机的《辨亡论》以及宋代文学家苏洵的《六国沦》、清
初王夫之的《谈通鉴论》的附录《宋论》等,都有着十分明显的影响。
以上介绍的是贾谊的《过秦论》上篇。
今天我们对秦亡的原因及其历史教训的认识,尽管与贾谊有所不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阅读和欣赏《过秦论》这样优美的文章,因为,对于我们,贾谊的结论并不那么重要,而其艺术造诣却可给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