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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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宋文道关系
唐宋文道关系的理论是在唐宋时期古文运动这一大背景下提出的。
唐宋时期的古文运动,是提倡古文、反对骈文的一次文风、文体、文学语言的革新运动。
其内容主要是复兴儒学,其形式就是反对骈文,提倡古文。
所谓“骈文”,是指六朝以来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典故的文体。
而“古文”,是相对骈文而言的,值的先秦和汉朝的散文,特点质朴自由,以散行单句为主,不受格式拘束,有利于反映现实生活、表达思想。
唐代,宋代有两次古文运动,第一次古文运动,是以唐代的韩愈等人举起“复古”的旗帜为代表,提倡学古文,习古道,以此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儒家思想。
这主张得到了柳宗元等人的大力支持和社会上的广泛反应,逐渐形成了群众性的斗争浪潮,压倒了骈文,形成一次影响深远的“运动”。
这一运动有其发展过程。
在骈文盛行时,已有人提出改革的要求,初唐陈子昂曾主张“复古”,是文体革新的先驱者。
其后,萧颖士、李华等继起,提出取法三代两汉的主张,为韩柳古文运动做了思想准备。
中唐时期虽经安史之乱,唐朝国力衷弱,但贞元以后,社会暂时安定,经济有所发展,出现了“中兴”的希望。
这样韩愈等人倡导古文运动的时机也就成熟了。
他们提出“载道”、“明道”的口号,这是古文
运动的基本理论。
他们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重视写真情实感,强调要有“务去陈言”(韩愈《答李翊书》)和“词必己出”(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的独创精神。
他们一方面亲自实践,一方面又培养了许多青年作家,使古文运动的声势日渐壮大。
其中《答李翊书》充分表达了韩愈关于文道关系的理论思想。
韩愈一生有意识的在古文的理论建设方面做出贡献,此文章中阐述了四方面的问题,第一,学古文以立行为本,要获得文学上的成就,必须从道德修养入手;第二,学文的途径,要文道合一,善于学习前人的作品,而写作要有创造性,不论是内容或词句,都要勿去陈言。
第三,学文要有坚定地信心,不以时人的毁誉而转移,深造自得是一个长期曲折的过程,不能希望速成。
第四,写古文要以气为先,作者把气与言的关系比作水与浮物的关系,气是驾驭言的,所以强调“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主张思想追求与文学创作之间的沟通。
晚唐时期,古文运动趋于衰落,出现了讲究雕章琢句的不良文风。
北宋时期,以欧阳修为代表的一些文人,极力推崇韩、柳,又掀起一次新的古文运动即第二次古文运动。
一面反对晚唐以来的不良文风;一面提倡继承韩愈的道统和文统,强调文道统一,道先于文的观点,写了大量平易自然的散文,共同扫清了绮靡晦涩的文风,使散文走上了平易畅达、反映
现实生活的道路。
欧阳修的《答吴充秀才书》反映了他的主张,在文道关系上欧阳修以古文家的身份,从文的角度提出问题,主张重道以充文。
他看出了文与到的联系,认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要想文章真正达到工的境界,就不得不与道相联系。
道是本,文是末,学道是为充实文的内涵其终极目的在于文。
欧阳修的“道胜文至”,“事信言文”等说,既突出了道的时代现实意义,并肯定文的独立地位。
后来苏轼的“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行于心,不行于手”以及“求物之妙”“能使事物了然于心”到“了然于口与手“等等,其所谓的道是指客观事物的规律,将创作的形象思维与艺术表现手法的作用提高到更加重要的位置。
具体的来说,文道关系理论探讨的是文学艺术本体问题,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系统中处于核心地位。
在唐宋古文运动的历史进程中,文道关系即是文人创作依据及理念,其理论的变迁直接左右着创作的走向,同时,它自身的理论内涵也通过不断的变迁得以丰富、深化与发展。
对这一问题,唐宋文人有着非常丰富的理论表述,诸如明道、传道、贯道、体道、宏道、载道等等,其内涵错杂繁复,很值得现代学界认真地加以梳理辨析。
《中国文学批评史》以道学家的文论、政治家的文论、文学家的文论区分宋代文道关系理论诸流派,视野开阔,辨析精微,唐宋文道关系理论由此得以定型。
对于文道关系,韩愈主张“修其辞以明其道”,柳宗元主张“文者以明道”,明者,彰显也。
这就是说:文辞的功能,是彰显真理。
从语言哲学的角度考量:文与道的关系,是语言和思维的关系。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基础,思维是语言的运动过程,没有任何思维能脱离语言而存在。
在语言哲学的诸多流派中,这是语言思维统一论的观点。
在这一意义上,文道本属一体,不存在孰先孰后、孰本孰末的问题。
事实上,韩、柳也正是这样认识的:“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这是因道而及文;“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
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这是因文而及道;“所能言者皆古之道”,文道本来就是一体。
柳宗元全面分析二者的关系:“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
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
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
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无论是“求诸道而遗其辞”,还是“贵辞而矜书”,都不是正确的态度。
“言期以明道”、“道假辞而明”,二者互相依存,不可分离。
唐人的明道与宋人的载道是相互联系,同时又有着重大差异的两个不同的理论命题。
宋人特别爱谈文道关系,这一理论兴趣源于韩、柳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
不过,宋人论及文道关系,用“明道”者少,用“载道”者多。
即如谈“明道”者,如范仲淹“明虚无之理者谓
之明道”,也更接近宋代道学家的“载道”,而与韩、柳的“明道”不同。
载者,承载、装载也。
这就是说:文辞的作用,是承载思想。
从语言哲学的角度考量:道与文的关系,是思想与表述思想的语言的关系。
思想才是本质,语言只不过是承载本质的工具。
换言之,语言、思想是两种不同的存在,而且语言承载思想的能力极为有限。
在语言哲学的诸多流派中,这是工具论的观点。
把这一命题推演到极端:语言不但不能承载思想,甚而至于成为思想的桎梏。
周敦颐所谓“文所以载道也。
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文辞,艺也;道德,实也”,将语言比喻为载物的大车,将文辞比喻为大车上的雕绘,将思想比喻为车上装载的货物。
很明显,只有货物(道德)才是有意义的东西,大车(语言)只是临时使用的工具,大车上的雕绘(文辞)更是毫无价值的装饰品。
它的实质,是文道二元,与韩、柳文道一元的理论有着质的区别。
它的必然归宿,是“作文害道”,并最终取消“文”的存在意义。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在语言哲学的领域内,“明道”、“载道”是两个性质不同甚至尖锐对立的理论命题,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古今中外不少学者对这一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表明这一论题具有极高的理论含量。
从现代学术的高度对这一论题进行梳理辨析,是完全必要的。
“明道”说坚持内圣与外王的统一。
“载道”诸说中,政治家以外王消解内圣。
他们将“文”严格地限制在礼乐刑政的范围内,
然后将“辞”从“文”中割裂出去甚至对立起来,从而根本取消了文辞、文章、文学乃至文明的存在价值。
“明道说”追求超越文道的艺术境界,宋人则将这一超越推向极端,艺术的追求异化为形式主义的句法律度,“文”最终消解了“道”。
韩愈《答李翊书》记述自己多年求学作文的过程:“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
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
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
”这“沛然”、“皆醇”随心所欲的状态,已经跨越了学养、文章的分野,达到了艺术的超越的境界。
文道一体,才能开创出艺术超越的道路。
文学家与思想家完美地融为一体,这才是韩愈的最高追求。
苏洵以风水相遭自然成文来比喻超越文道的艺术境界:“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
”这超越于风水之上的“天下之至文”,也就是自然之文。
苏轼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
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
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这里的“辞达”,就是语言与思维高度融汇的艺术的境界。
艺术超越再向前推进一步,就难免文道分裂。
东坡尤其是苏门弟子虽然高度推崇韩愈的“文”,对韩愈的“道”却颇多微词。
以东坡为例,他一方面推崇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同时又鄙薄“韩
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
苏辙也批评说:“愈之学,朝夕从事于仁义礼智刑名度数之间,自形而上者,愈所不知也。
”不过,对“道”的批评并不影响对“文”的推崇。
这表明,苏门弟子的文道观以文为本,与前人重道轻文的观念有着质的区别。
对韩“文”的高度评价和对韩“道”的轻视,正是以“道术分裂”为基础。
苏门人士对韩愈文道两端截然不同的评价,透露出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的文道观:文道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联系,道术的不足,不影响文章的超卓。
重文轻道的观念必然发展为单纯注重文辞技巧的唯美主义倾向,三苏及其弟子尤其是黄、陈门下就更为注重对艺术技巧的追求。
后受影响出现的江西诗派,锻字炼句,拗折尖新,津津乐道于“诗日进而道日远”。
韩愈开创的文道一体的艺术超越之路,最终被异化为诗律诗格之学。
韩、柳倡言“明道”,其文道本属一体;宋人阐扬韩学,道学家重“体”,政治家重“用”,文学家重“文”,各执一偏,遂成“载道”之说。
浸至现代,韩愈在哲学界被视为儒学革新运动的开创者,在文学界则被视为古文运动的领头羊。
其实对韩愈本人而言,思想系统的转换必然伴随着话语系统的转换,革新儒学与革新文体本来就是一回事。
关于这一点,同样置身于思想语言系统更新潮流中的周作人理解最为深刻,他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发生的真正原因,正是五四思想革新运动的内在要求:“我们反对古文,大半原是为他晦涩难懂,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
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但另一方面,实又因为他内中的思想荒谬,于人有害的缘故。
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中间,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没有经过廓清,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几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
”从“三纲五常”、“忠孝节义”到博爱、平等、自由、民主、人权,没有话语系统的转换,就没有思想系统的转换。
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
五四白话文运动不是五四思想革新运动的工具,而是思想革新运动的本根和本体。
用周作人的眼光去观照韩、柳的“明道”,可以认为:中唐时期的古文运动不是儒学革新运动的工具,而正是儒学革新运动本身。
这样的理解,或许更符合韩、柳的原意。
对韩愈的“明道”,欧阳修的“载道“,南宋时期江西诗派的渐行渐远,古文运动的无形消亡,都应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