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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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树散文
我家屋后有个园子,有六间屋大,或许?……还能大一些?……
那地原是生产队的,因靠我家太近,别人没法种,就分给我家做了自留园。那个时代,土地都归生产队所有,社员自留部分极少,所以,“自留地”十分金贵。屋后园子这六间屋大的地儿,在母亲心上,就是块大心事了。
每年春天,母亲都要回娘家看姥爷,回来时,挎篮里总有一小扎香喷喷的香油果子。这对我们这些长年寡汤寡水的孩子们,就是更大的一块心事了。
那年春天,就是六间屋大的地成了我们家的“自留地”的那年春天,母亲回姥姥家没带来香油果子,而是扛回来一捆梧桐树苗。母亲汗淋淋地回到家,水没顾上喝一口,就兴冲冲地招呼我们都跟她去后园里栽树苗。
没吃上香油果子,我们失望之极,还要去栽树?心里的怨气全发泄在那些倒楣的干巴的树苗上了。糊糊弄弄挖坑,浮皮潦草浇水,故意装作不小心,碰去这棵一块皮,折断那棵一节根——可怜这些哑巴树苗,不会说话,有委屈也只能忍着——母亲却浑然不知,她一边卖力地挖坑,一边喜孜孜地构画着梧桐树的未来:“你姥爷说了,这种树皮实,长得快,五六年就成材了。到那时候呀,满园的梧桐又高又粗,每棵都能换一沓子钱,你们待吃多少香油果子吧……”
我们对母亲的蓝图不感兴趣,也根本不信就眼前这些破干巴枝子能换来香喷喷的香油果子!香油果子多香多软多解馋啊?都是这些破树枝子?……对着栽上的梧桐树,我暗中又踢了一脚。
可是,春风一摇,春雨一浇,这些梧桐树苗儿竟都活转了,旺醒了。眼见着就泛了青,鼓了苞,放了叶。赌气似地,一天一个样儿,一夜一个高儿,“滋滋滋”地疯长。三伏天一到,它们已是阔叶如扇、葱茏成荫的梧桐树的样子了!
第二年,它们由手臂粗变成大腿粗。
第三年,我们就可以攀着它的身子偷袭树上的知了了。
第四年,它们完全长成为根深叶茂枝桠交错的“成人树”了。
第五年,第一棵梧桐被杀倒了,原因是它肩胛上生了一只“蜂窝”。所谓“蜂窝”,就是因为小时受过创伤,形成“蜂窝”状的疤瘌。随着身体的长大,“蜂窝”会越来越大,即使长下去,也难成栋梁了。这“蜂窝”是不是我们作下的孽,可没有一个小人儿敢承认。
可惜了呢。母亲轻拍着“蜂窝”粗壮的身子,满脸惋惜和不舍。
“蜂窝”的离去,让家里空寂了一年的猪圈又有了小猪的哼唧声,而且,母亲仍记得她的诺言,赶集回来,挎了满满一篮喷香的香油果子,可让我们吃了个肚饱眼不饱。
尝到了梧桐树的甜头,我们开始对梧桐树另眼相待了。从前,母亲让我们给梧桐树施肥,我们总是嫌臭,把尿粪一倒,远远地扬两锨尘土,就跑开了。现在,我们很仔细地刨坑、很负责地掩埋、很认真地浇水。我们不许狗在它们身上蹭痒,更不准小孩在它们身上刻字。
母亲为它们修枝打杈都会让我们心痛。春风春雨来了的时候,若是不见母亲行动,我们会提醒母亲:“娘,好栽树了。”母亲便会很欣喜地说:“又想香油果子啦?……”
每年开春,总有邻里来向母亲讨教栽梧桐树的事儿。母亲很自得、也很耐心,凡有人来,都会煞有介事地叮嘱一番:什么什么样的苗好,什么什么样的土好,什么什么时辰栽好……显然,她就是位“植树权威”。母亲去赶集,碰见好苗子也总忍不住要扛回一捆来。人们把母亲当成了树苗行家,她买回来的,当然都是好苗子,都有人争着要。不几年,村里的梧桐树就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多,桐花烂漫的时节,把整个村子都覆没了,远远看去,像一片紫气氤氲、香气如焚的祥云;进了村,踩着厚厚的一地落英,闻闻浓烈的甜香,你会感到一种醉意,身子发飘、脚下发软,晕晕忽忽,好像走在紫烟缭绕的梦中。
桐花花心有蜜,一吸,丝丝地甜,细若游丝,却沁人心脾。我们这些孩子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的甘露。尽管大人一再叮嘱说,别吸多了,吸多了会哑嗓子。但我们还是贪婪地猛吸那丝甜蜜,许多孩子都变成了“鸭子”,见了面,“鸭鸭”地比划成一团,好玩得要命!大人也不甚管,因为桐花谢了,嗓子跟着也就好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甜蜜,总让你吸你吃呀?……
盛夏来临,园子便是桐叶的天下了,枝叶层叠,树冠相接,炽烈的夏阳层层穿过,筛到树下便成了影影绰绰、美如梦幻的光斑了——这成了我们大好的眠床。我们搭了蚊帐、铺了草席,晌午睡得涎水横流,夜里睡得露水滴沥。母亲怕露水伤了我们的身子,总是一阵苕帚
疙瘩把我们敲进屋里去,可第二天早晨,却发现我们又横七竖八酣睡树下了。
总得睡到秋风起了,知了去了,蚊帐上接着了一些青青黄黄的桐叶,树下才会空寂起来。
而对于母亲,最欣悦的事情是去量梧桐的粗细。只在有空,母亲就会去量一遍,总是半搂三拃一虎口。父亲笑母亲,树又不是蒿子,那能一夜之间就长成了!母亲就会反驳:“它真是天天在长哪!……”父亲就笑。可不是吗?这梧桐树却真是于不经意间就长大了呢!
家里来了大“使用”,没有别办法可想,就只能打梧桐树的主意,杀树换钱。
杀树之前,母亲会长久地去摩挲那棵将要被杀掉的树,好像抚摸的不是树,而是她的猪、她的鸡、抑或是她的孩子。有时候摸了半天,母亲会突然改变主意,高声对那买树的人喊:“不卖了!不卖了!”那位刚刚相中了一棵,正围着那树打如意算盘:主干做什么,次干做什么,次次干做什么……突然听见女主人说不卖了,便立即急了眼:“你看你这人,好好地怎么就变卦了?嫌便宜了?……嫌便宜你说话呀,可不能你说不卖就不卖了,让我放空车吧?你看看,我再给你加这个数怎么样?……还不行?这个数呢?这总该行了吧?……”可是,母亲却执意不卖了,任凭那买树人鼓唇弄舌,唾沫四溅,母亲就是不卖了。
那人气极了,却也无奈,走时嘴里不停地骂:“个妇道人家。个妇道人家……”。
我们也很恼火,我们的凉鞋又没了。我的凉鞋拣姐姐的,三妹的是我穿过的,小得挤脚不说,还被烙铁粘得疙瘩噜苏,难看得要死。母亲每次用烙铁给我们粘鞋的时候都说,这鞋真是穿不得了,等卖了树一定给你们买新的。可是,满以为要穿上新凉鞋了,又全泡汤了!想到整个夏天还得拖着那双难看的破凉鞋,心里那个恼啊!
做饭时,没人给母亲好好烧火,贴上锅的饼子一只只滑溜到锅底去了。母亲因为说过的话又不作数了,格外好性子,一边干活一边哄着我们说:“好孩子,咱明年,咱明年再买。娘说话算话,咱明年一定给你们买。娘也愿意看你们穿新鞋啊——可这树卖了,刨那么大个窟窿,娘看着心里难受呢……”
“不是早晚都得刨个大窟窿吗?……娘干吗不卖了呀!……”火棍划着灶壁,火星乱迸。我们的凉鞋没了,我们恼火透了。
“……你看,你爹有病,不知道哪天犯了,就要花钱;还有,你姐明年上中学了——得使钱呀;还有,今年天老不下雨,万一秋上收成不好——咱明年,啊,好孩子,咱明年……”
还说什么呢?母亲夏衫的肩头不是补了两层补丁吗?母亲还没穿过凉鞋呢。……烧火棍不再划了,甚至还懂事地问:“娘,不杀树,那些大‘使用’怎么办?”问是问了,小孩子的心事转眼就忘,母亲并不需要我们真的去操心。至于那些钱,父亲和母亲是通过什么渠道,怎样变通的,我们一概不知。我们只知道有一棵树,因为母亲的不舍,躲过了一劫。
的确,梧桐树等着要派的用场太多了!父亲的肝炎不时地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