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音乐的当代人文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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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音乐的当代人文价值

————在上海音乐学院第三届(莫扎特)国际钢琴大师班上的讲演

杨燕迪

一、引子

2006年是全球性的“莫扎特年”。世界各地的乐人和乐迷,纷纷举行和参与各类活动,隆重纪念莫扎特——这位伟大的音乐家降生于世,已经整整二百五十周年。

这位18世纪的奥地利人(1756-1791),跨越如此巨大的时空,在21世纪的当下,通过其音乐的鸣响,仍然拨动着我们的心弦。这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样的深意?

可以说,这是莫扎特具有“当代性”的证明。每当他的音乐响起,我们总是感到,这音乐一点也没有“过时”,而且,这音乐似乎根本不会“过时”,甚至,它好像就是专为我们当代人而作。毋庸置疑,莫扎特的音乐属于“经典”。而所谓“经典”,就是经得起时间考验,摆脱了具体时空限制,并能够针对一切时代诉说的精神产品。在这层意义上,一切经典都是当代的,因为经典触及了人性的根本命题。

那么,莫扎特的音乐究竟在什么意义上、以什么角度触及了人性的根本,乃至我们觉得他的音乐直接针对我们说话?之所以如此设问,是因为我相信,这种“人文性”的切入角度,其实应该是聆听音乐和理解音乐的真谛所在。“人文”一词,近来在汉语世界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我自己很喜欢这个与人的生命、人的性灵、人的精神和人的理想密切相关的概念。“严肃音乐”作为艺术之一,本是“人文”的一份子,并具有别的艺术无法替代的独特“人文”价值。

当然,谈论莫扎特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角度。我们可以谈论他的神童经历,他的短暂人生,他的音乐技艺,他的历史境遇,他的文化背景,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美国好莱坞根据英国剧作家谢佛的话剧剧本拍摄了一部很出名的电影《阿马丢乌斯》(按:此片在国内一般被称为《莫扎特传》),通过莫扎特遭作曲家同行萨列里陷害致死的虚构传说,探讨天才、庸才、嫉妒、荣誉和信仰的复杂命题。当然,在这部电影中,莫扎特的人格遭到歪曲和贬损,让很多热爱莫扎特的音乐家感到不快甚至愤怒。的确,多少年来,有关莫扎特的话题何止千万。然而,我们今天所谈论的,是一个在我看来应该居于中心的论题——即讨论莫扎特音乐的人文性,或者说,从人文价值的角度重新审视莫扎特。我们所关切的是,莫扎特的音乐如何提供了对人性的特殊洞察和独特发现。

二、误解莫扎特

讨论莫扎特的音乐,一个很方便的参照点是将他与贝多芬(1770-1827)放在一起比较。这两位作曲家彼此认识,同属维也纳古典乐派。贝多芬非常仰慕莫扎特,而且在很多方面直接继承和发展了莫扎特的艺术。然而,在不少音乐爱好者甚至专业音乐家看来,莫扎特与贝多芬相比,不仅多少显得稚嫩,而且甚至有些简单。形容莫扎特音乐的辞藻,多半是“典雅、美丽、明朗、欢快、流畅、动听……”之类。不难解释为何如此。熟悉了贝多芬音乐的深沉、厚重、悲怆、浓烈——特别是贝多芬创作中期的所谓“英雄性”——之后,莫扎特确实显得有点“单薄”,好像优雅有余,但“冲击力”不足。对于“现代人”而言,贝多芬的抗争气质和主观精神好像具有更强的感召力。莫扎特的工丽笔法与精巧编织,令人联想起的似乎更多是“前现代”的贵族宫廷社会图景——喷香水的假发套,带镶边的银丝袜,行鞠躬礼,跳小步舞。果真如此吗?

一位以出色续完马勒第十交响曲残篇闻名的英国音乐家戴里克·柯克,在他的重要著作《音乐语言》中,勇敢地坦呈自己误解莫扎特音乐的经验——孩童时代,仅仅感到莫扎特音乐动听悦耳;到青春时期,开始听出莫扎特优美而典雅,但并不怎么深刻;直至成年,方才醒悟莫扎特的音乐不仅仅是优雅瑰丽,而且其中贯穿深刻而扣人心弦的内涵。柯克作为一个深谙音乐理路的“圈内人”,他这番有关聆听莫扎特三层境界的坦白确实耐人寻味。一个资深行家姑且如此,普通人在一开始“小看”莫扎特,应该说情有可原。

一般而论,莫扎特很容易遭到两副“有色眼镜”的歪曲。一副有色眼镜是“洛可可”式的——莫扎特被降格为一个轻飘飘的、喜好花饰的宫廷作曲家,他的节制平衡被当作温文尔雅,他的简朴纯净被视为“孩童般的天真”。另一幅有色眼镜则是“浪漫主义”式的——在听惯了规模宏大、结构复杂、音响浑厚的浪漫主义交响洪流后,莫扎特的音乐似乎过于“清谈”,让人觉得“不太过瘾”。直至今日,我们的听觉习惯其实受19世纪后半喜好“高”、“大”、“强”的趣味影响仍然很深。在这种听觉惯势中,贝多芬显然更具优势,而莫扎特则处于不利地位。

三、浅层理解:流畅性和歌唱性

应该承认,莫扎特遭到误解,其中存在某种必然。其音乐风格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他的音乐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流畅性。这显然源自他天生对音乐有如神助的亲和感。众所周知,他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神童。关于他在乐器演奏上的无师自通,以及他6岁作曲、9岁谱交响乐、12岁写歌剧等等惊人的传奇,常人往往津津乐道。但从艺术角度(而不是杂技角度)看,莫扎特最令人赞叹之处,并不是他的实际操作技艺,而是他的综合心智才能。音乐俨然是他的自然母语,他随心所欲地兼容并蓄,各路流派、各家风范,全都不在话下,照单全收。但奇妙地是,尽管风格元素繁杂,但在莫扎特的笔下,思路淤积或生硬笨拙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这种随意自如、信手拈来的柔韧特性,使莫扎特明显区别于他的前辈,如海顿——海顿的音乐总是出其不意,令人惊讶;也使莫

扎特有别于他的后辈,如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常常并不“顺耳”,恰恰要通过困难的挣扎达到崇高。

例如很多琴童都弹过的莫扎特《F大调钢琴奏鸣曲》K. 332末乐章。这是一个显然带有强烈意大利南国风味的热闹场景。喜剧的开场、街头的小调、小丑的调侃、嘹亮的号角、灵巧的走句,以及突如其来的阴郁沉思——这些似乎互不相干的杂乱图景,经莫扎特妙手调理,居然像水到渠成般自然流畅,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事实上,寻找莫扎特音乐流畅性的证据,确乎“得来全不费功夫”,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且从他一开始写作音乐就是如此,一直贯穿到他生命的最后。

与这种音乐进行的流畅性紧密相关,并且从某种意义上强化了这种流畅感的是,莫扎特音乐中那种无人望其项背的歌唱性。歌唱,那是人声赐给音乐的无价之宝,看似平常,其实珍贵。古往今来,多少作曲家都希望音乐中充满歌唱、充满旋律。莫扎特也不在例外。但特别的是,歌唱性在莫扎特手中,获得了某种精神性的升华,平添了天籁般的温暖与甘美。在所有德奥籍大作曲家中,他最熟悉意大利式的旋律表达,一辈子不脱离人声的写作,歌剧是他用力最深的体裁领域,自然的歌唱于是成为他的音乐本能。进而,他将这种原本内置于肉身的人声歌唱全面移植到乐器上,从而使无词的器乐变成了脱离肉身的纯粹歌唱,音域更加宽广,变化更加自如,表达更加丰富。聆听一下并不十分出名的《木管小夜曲》K.361的第三乐章,当双簧管的主旋律在其他姊妹木管的簇拥下,在一个甜美的高音上飘然降临时,我们会恍惚觉得,这音乐真是“天女下凡”这个美妙成语的声音转译。再看看他著名的《单簧管五重奏》K.581的第一乐章副部主题,单簧管上如泣如诉的旋律走句,令人不可思议的曲折婉转,这种只能出自莫扎特笔下的器乐歌唱,“不是人声,但胜似人声”。

四、中层理解:举重若轻的形式创意

然而,“流畅性”与“歌唱性”仅是莫扎特艺术的迷人外表,并不是最深的内核。很多人就此误以为莫扎特创作时从来不假思索,无需理性帮助,因而也就谈不上高远和深邃。自负的瓦格纳曾以轻蔑的口吻说,莫扎特一辈子不脱稚气,与艺术的伟大使命无缘。殊不知,以这样的角度认识莫扎特,莫扎特艺术中那种貌似浑然天成、其实内藏“机关”的奥秘,就在无意间被遮蔽。

熟悉莫扎特的懂行鉴赏家,会称赞莫扎特的成熟作品,结构严整而不落于拘谨,乐思充盈而不流于泛滥,条理明晰而不囿于常规。尤其是莫扎特在维也纳度过的生命最后十年(1781—1791),他摆脱早期的外在华丽,逐渐获得了创作技术和心理体验的双重成熟。早年的神童成长为一个智慧的大师。这个神秘而内在的精神成长过程,实际上是莫扎特生平中最值得后人玩味的东西。古往今来,多少艺术界的神童没能摆脱早年的外表光环,心智发展至青年时代就停滞不前,终于落得平平庸庸,碌碌无为。而莫扎特却在保留他所有少年天才的前提下,又将这些天才的种子不断锤炼,不断提纯,从而在艺术上一路攀升,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自由、完美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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