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读“娄卜”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钱锺书先生读“娄卜”
2009-12-201:15:35
张治
读书淹博、才学盖世的钱锺书先生读西方古典,用的是娄卜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的本子——这话说起来原没什么特别的意味。
娄卜古典丛书是英美古典学术界的一套重要丛书,近百年已经出版了不少于六七百册(虽然从编号上看,目前只到五百出头,但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把旧版本淘汰掉的新编号),专收中古以前最重要的希腊、拉丁古典文献,以原文和英译对照的方式排印而成。
说起来,娄卜主要贡献是在于翻译,校勘、注疏方面都非其重点,因而这套丛书往往不能算是专家研究所依据的权威文献。
刘小枫先生“编修”的《凯若斯》里,已经将英法德意各国主要的古典丛书情况给予了简要评价,其中对于娄卜丛书便说“业内人士多认为徒有虚名”。
也有人谈到了《管锥编》引用英译文,而不是拉丁、希腊原文,其语气之不屑,好比是看到了西方汉学家引中文古籍,用的不是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书,而是来自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白话全译本一样。
《听杨绛谈往事》里,吴学昭女士“好心”毕录其所闻,遂出现了钱先生谓西洋古典书籍最好的本子即娄卜丛书这样的话,我相信这应该不是钱先生的原意。
西学部分的《管锥编》未能成书,终究是一大遗憾。
若谓钱锺书读西洋古典而不深究文献版本,有点儿“无理取闹”的意思。
就算是没见识过Les Belles Lettres 或Bibliotheca Teubneriana,至少钱先生把娄卜丛书里能找来的西学古籍基本上都读遍了,这从《谈艺录》和《管锥编》里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从已出版的《容安馆札记》里能有更深刻的体会。
而《手稿集》才出版了不过廿分之一,剩下的有一半是西文笔记,据说其中涉及了拉丁、希腊文献(见商务印书馆《钱锺书手稿集》的“出版说明”)。
我们趁着现在还没见到钱先生读书笔记的全貌,忍不住先就《谈艺录》、《管锥编》和《容安馆札记》三者入手,来对钱先生读西学古典的思想、志趣做一番考察,也算是对那部并未问世的“西学管锥编”进行一次幻想式的
阅读和妄想式的评点吧。
《容安馆札记》第一百四十条,开篇对于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这部《名哲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R.D.Hicks译)做了整体的阅读判断,即认为是“掌故之书,辨章学术非所思存也”:“其利病则Hicks:‘a Dryasdust,vain&credulous,of multifarious reading,amazing industry,&insatiable curiosity(I,xiv)’及M.Zevort:‘Rhéteur sans got et sans style,epigrammatiste sans esprit,érudit sans profondeur’(R.Hope,The Book of Diogenes Laertius:its spirit&its method,p.31引)可以尽之。
”【试译:(读者必谓此作者乃)一冬烘先生,自负且轻信,他读书杂乱,勤学成痴,笃好秘闻】;【无鉴识与风格的辞术家,无立意主脑的铭文诗人,无深知的学者】。
按,这可参看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120页的介绍,然哲学史家惟见其文献资料的可靠性(可用性),此处所引的两段批评更着重于作者的才学与风格。
《札记》复从尼采的书中摘引了一段转述他人(Patrizzi,当即Franciscus Patricius,十六世纪意大利学者)的文字(拉丁文:ut haberet quo loco elegantia illa sua vel Epigrammata vel Epitaphia insereret),谓第欧根尼·拉尔修不过是咏吊先哲成篇,无处安置,撰写此书来保存自己的诗章。
钱先生说,此“尤异闻也”,但与其说是从秘笈中搜来的“异闻”,不如说是后人无根据而出于主观判断的“异说”。
这条札记摘引并论述此书内容数十节,但是《谈艺录》引述《名哲言行录》仅有一处,即第三一则之“补订一”,言毕达哥拉斯以圆形及球体为美,却未见于《札记》。
《管锥编》有七处《名哲言行录》引文未见于《札记》,还有一处,见于旧本未载的论《高唐赋》一节中(第欧根尼言“爱情乃闲人之忙事”,见三联版第三册第31页),则可以合计为八处(其中第八六七页,谓斯多噶派论想象用比类之法,注出自VI.53,当是卷VII之误)。
这八处的言语,与《札记》的范围略有交错,当极可能是钱先生一边读书就记下来的。
除去这些,《管锥编》只有三处《名哲言行录》的引文见于《札记》该条中。
《管锥编》第13页,言古哲人有鉴于词之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
“古希腊怀疑派亦谓反言破正,还复自破,‘譬如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like a purge which drives the substance out an
d then in its turn is itself eliminated)。
”注云见于IX76,系记皮浪(Pyrrho)之“言行录”。
《札记》称此论“譬喻甚妙”,补白处引述了十九世纪天主教的大思想家Newman对怀疑的定义。
按,καθαρτικókg一语(C.D.Yonge译本作cathartic medicines),原指净化、涤罪,与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Catharsis一词同源。
希波克拉底的《论古代药物》并不见此名,惟在他处用以指称清洗伤口,真正成为药学名词,当在罗马时期。
现在最早的词例见于盖伦著作,此人之生平略早于第欧根尼·拉尔修。
如此说来,“泻药”之喻显然不是皮浪(生活于西元前四至前三世纪)的发明。
另外,καθαρτικókg不见得就是泻药,在此译作“催吐剂”也许更合适。
《管锥编》第43页,论“圣人”无哀乐之情感,谓“古希腊哲人言有道之士,契合自然(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心如木石,无喜怒哀乐之情(Apathy)”,盖与何晏“圣人无喜怒哀乐”、王衍“圣人忘情”说无异。
注出自VII.87,117,系记芝诺之“言行录”。
《言行录》在“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之后引述了大量附同此说的文献,并以芝诺为最早者,盖与魏晋时“圣人无情”为“当时之常谈”相类(参看《管锥编》第1105页)。
《札记》中摘录芝诺此条时,钱先生下按语,谓赫拉克利忒亦有此说,见于H.Diels的《前苏格拉底哲学残篇》,22B,当是误记,《管锥编》遂不复言此。
Apathy一语,来自原文之áπαθ■kg,即英译本“the wise man is passionless”的“passionless”一词。
《札记》此处另引西方近代著作四种,俱不见用于《管锥编》中无哀乐论的部分。
笔记中还插入一段钱先生的议论:“盖以人出于天,于是人定之胜天,人为之逆天,莫不为天运。
囫囵吞枣,烂糊煮面,而不知天之与人,自然之与当然,仍有别也。
”按,汲古阁《南宋群贤六十家小集》本的刘过《龙洲道人诗集》卷一“襄阳歌”:“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人定”谓人之谋定,可与《亢仓子》“人强胜天”、《史记》“人众胜天”的用法相对照,钱先生有意在其后加一“之”字断开,避免与一度时兴的“人定胜天”成语将“定”解释作“必定”相混,遂有“囫囵”、“烂糊”之叹。
虽然后面紧接着有关孔德(Auguste Comte,金克木晚年所谓“五四”真正的“德先生”之一代表)思想的评语,但我们可感觉到钱先生读书时心存着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并非只是学问上的清谈。
《管锥编》第1162页,言人即倮虫,引柏拉图语,“人者,两足而无羽毛之动物也”(Plato had defined Man as an animal,biped and featherless)。
注出自VI.40。
钱先生早年在《一个偏见》就引述过这句“客观极了”的话,也提到《名哲言行录》里有人(即犬儒哲学家第欧根尼)拿着拔了毛的鸡去质问柏拉图的掌故。
《札记》里钱先生立刻想到了汪曰祯《湖雅》里嘲笑近世文人作山海经图,和友人戏作蚊赞:“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
”钱先生觉得“二事剧类”。
按,《湖雅》此条,周作人《夜读抄》“《蠕范》”一则(1933年)中抄录更完整。
《管锥编》原本讨论的是人性与兽性的相通,便不再从修辞的“剧类”角度加以引述了。
有人谓钱先生博引而不知节制,又言不能如百科全书一样征引至无遗珠之憾,这些看法都是想当然的议论。
钱先生的这条札记描摹出了几个希腊文字,将■ρετ■(德行、善)误写成αρητ■,而παιδε■αν被独立列出时也没有还原成παιδεíα。
有时英文译得晦暗不明,钱先生便有所针对地加以发覆。
如卷VI.41,第欧根尼在市场中的“behaving indecently”,原文使用χειρουργν一词,即“手淫”之谓。
钱先生引Mirabeau的著作,谓Santa-Crux 侯爵之《兵法》(L'Art de la guerre)篇首即云:大将军之基本素养,先要知如何摆弄其根茎,惟如此方能节省一切的闲情废话(que la qualite indispensableàun grand général,c'est de savoir se br.le v.,parceque celaépargne tous les caquetages,按br.le v.,即“branler le vit”之省);复引Hans Licht之《古代性爱风俗资料集》(Beitrge zur Antiken Erotik),谓哲学家Chrysippus及Peregrinus Proteus亦如是。
再如读至卷IX.5处,赫拉克利忒为无师自通之学人,自称“inquired of himself”,钱先生一下子把整部书连缀起来:“按希腊哲人最重师弟渊源,今所谓派(School),希腊谓之传授(Succession)(vol.I,viii),故无所师承者,谓之突起(Sporadie)(VIII.91;vol.II,407)”,并与《瑜珈师地论》卷二十七“证教授”、“教教授”相发明。
所谓突起者,除赫拉克利忒之外,尚只有Xenophanes一人(《言行录》中说有人认为他无师自通,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有老师的)。
σπορδην一词,便是“零落”、“少数”的意思,译作“突起”,想必是受英语sporadic一词的干扰。
今汉译本(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翻作“零星派”,“零星”是对的,添一“派”字又失去了无渊源的哲学家独处而悟的特点。
钱先生对于西方古典文献谈艺之言辞深有会心,故而有时提及近世西书未能充分利用古籍而感到惋惜,此则读书笔记中批评到的有Gilbert与Kuhn合著的A
History of Esthetics一书,对于Werner Jaeger的巨著Paideia也会发表些异议。
在提及卷V.19一处概述希腊哲人对美貌(good looks)褒贬不一的定义时,引Theophrastus和Theocritus之说,一斥美貌为a mute deception,一责美貌为an evil i n an ivory setting,钱先生就认为,“希腊后来不复以τòκαλóν为αρητ■,歧美与善而二之,非复如Werner Jaeger所云矣(Paideia,E.T.by Gilbert H.Height,vol.I,pp.416, 420)”。
最末一条,至卷X.6引伊壁鸠鲁致爱徒Pythocles书曰:“Hoist all sail,my dear boy,and steer clear of all culture(παιδεíαν)”【扬帆吧,吾子,荡涤一切教化】,钱先生下按语说:“不料披猖至此。
”随即联想起犬儒哲人第欧根尼,以其“糠粃一切”的态度,反倒说教化乃“a controlling grace to the young,consolation to the old,wealth to the poor,and ornament to the rich”(VI.68),“未尝绝圣弃智也,斯又Jaeger, Paideia所未道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