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叙事时间初探(中)

金庸小说叙事时间初探（中）

（一）叙事时间的基本理论

雕塑、绘画、建筑是空间艺术，叙事文学则是时间艺术。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瞬间就能将全局呈现给读者，因此通常表现为静态；后者则只能在线性的时间轴里，将字、词、句等语言单位逐一呈现给读者，从而在读者的头脑里建构起整体的故事情节，因而多表现为动态。叙事文学的这种时间性质落实在文本里，便分化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叙事时间，则是它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前者只能由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根据日常生活的逻辑将它重建起来，后者才是作者经过对故事的加工改造提供给我们的现实的文本秩序。”[12]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关系，可以从顺序、时距两方面来阐释。

1、顺序

从叙事文本中，可以抽离出两种时序，即叙事时序和故事时序。如下图：

图例I的灰色区块为叙事时间。它有比较明朗的起点和终点，即开始从事叙述工作和结束叙述工作。但叙述行为是有向前延伸的可能和趋向的，这就是小说常常有“后传”的原因。图例II的黑色区块为故事时间，它也有起点和终点。其中H点表示叙事现在时，即读者当下阅读到的文本位置；D点表示叙事起点，即整个文本开始从事叙事工作的位置；同理，L 点表示叙事终点，即整个文本结束叙事工作的位置。如果故事时间的起点和终点都落在H

点之前（如图A-B，C-E，F-G），就是倒叙；如果都落在H点之后（如图I-J，K-M，N-O），就是预叙。就倒叙而言，如果故事起点和终点都落在D之前，就是外倒叙，如A-B；如果分别落在D的前后，就是混合倒叙，如果故事起点和终点都在D点和H点之间，就是内倒叙，如F-G。同理，如果故事起点和终点都落在H和L之间，就是内预叙，如I-J。问题是故事的起点或终点能落在叙事终点之后吗？有些小说的结局是开放性的。根据整个小说的各种叙事迹象和逻辑，我们仍然能大致确定结局。比如《侠客行》，虽然小说没有明确石清与石破天的关系，但是根据种种迹象来看，基本可以认定二者是父子关系。然而毕竟作者“故作吊诡”，不愿明言，我们也就不能妄加猜度。那么，图中只能另行用图III来表示它的不确定性了。

2、时距

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有时感到时间缓慢，有时又感到时间飞速。这就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长短关系造成的。如果用故事时间减去叙事时间，就能得到四种情形：（1）叙事时间为零，但我们可以从文本的逻辑推出某些故事是发生过的。这种情形叫省略。（2）一段漫长的故事被压缩成几个简短的句子，故事时间远远长于叙事时间，称之为概要。（3）故事时间等于叙事时间，称之为场景。（4）短短的一段故事，被叙述者无限拉长，叙事时间无限长于故事时间，称之为停顿。[13]

（二）叙事顺序

同一事物如果在数量关系或排列组合上发生变化，就有可能改变事物的性质。比如单词“quiet”和“quite”仅仅是几个字母的位置有所改变，但两者的意思甚至词性就有巨大的差异。前者表示“安静”，后者表示“非常”。同理，在叙事文本中，对事件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叙事效果。“金庸善于用自己的感觉方式来自由切割、变换小说中的时间，使小说获得形式上特殊的美学效果。”[14]

在金庸的十五部武侠小说中，除了《雪山飞狐》之外，都是以顺叙为基础叙事顺序的。那么是否就此认为金庸不善于叙事顺序这种基本的叙事策略呢？可想而知，在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如此之大的宏大叙事文本中，显然决非顺叙所能施展的。从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

《奥塞罗》中，我们都能找到若干条叙事线索。这些线索几乎都是平行发展的。然而小说与戏剧的不同，有两点：一、前者有一个故事和一个或明或晦的叙事者，后者允许有故事而无叙事者，因为它是用以表演的；二、前者只能是时间艺术，必须呈线性展开，后者既是表演，则不但是时间艺术，还是空间艺术。因此，就叙事顺序来说，小说有更大的困惑。那么，金庸是如何用简单的线性结构的小说文本，来展开对立体结构的江湖世界的描述的呢？

首先是灵活运用“插叙”“倒叙”的手法。在《神雕侠侣》中，李莫愁与陆展元的爱情故事，裘千尺与公孙止的故事，刘瑛姑与周伯通的故事等等，与杨龙之恋交织在一起，共同架构出一部“情书”。然而前三者不仅是自成一体的，且都发生在文本叙事起点之前。这样，就需要“倒叙”之法。假如作者站出来亲自作介绍，不免有些生硬，于是作者巧妙地借他人之口叙说之。李陆之事，是借助陆冠英之口追述的。当时，李莫愁要杀陆家庄全家九条人命。如此危急情形之下，陆冠英追述当年李陆之事，以解夫人之惑，自是情理之中了。裘与公孙之事，是裘千尺自己述说的。当时杨过与公孙绿萼被推入鳄鱼潭后，见到了裘千尺。母女相见，自会解说掉入潭中的原因。

其次是“添丝补锦”法。这一点主要表现在《雪山飞狐》中。该作是金庸作品中叙事技巧最为独特的。小说主要有这些场景：“李自成兵败九宫山”“胡苗范田四大家族结

怨”“胡一刀苗人凤比武”“田家丑事”“杜希孟邀武林好手对付雪山飞狐”等。这些场景相互之间时间跨度太大，关系上藕断丝连，但场景内部又紧凑绵密。如果采用顺叙手法，不免显得力不从心，拖沓累赘，更有断层之感。于是金庸将它们拆成若干部分，打乱顺序，依次交给阎基、刘元鹤、陶百岁、苗若兰、平四等人分别叙述。期间还夹杂了各人复杂的矛盾关系，情感因素。时而现在，时而过去，顿时让整个局面显得扑朔迷离，精彩至极。而整个小说在叙事上，不仅没有凌乱之感，反而显得井井有条，层次分明。

（三）叙事时距

上文已论及，叙事时距有四种情形：省略、概要、场景、停顿。盖因“停顿”在金庸小说里并不典型，所以不作介绍。

1、省略

令狐冲被罚思过崖之后，起初几天小师妹岳灵珊还会天天送酒食过来。并且与令狐冲有说有笑的。小师妹经常在令狐冲面前提及林平之的事情。说林平之如何用功练武，如何被众师兄弟欺负等等。从表面上看，这些细节预示着小师妹的变心。但如果进一步分析，却可以推断出林平之为了报杀父之仇，努力巴结师父岳不群的女儿，从而承传华山剑法的居心。这一部分的省略实在是高明之极。

2、概要

杨过等待小龙女有十六年之久。这十六年的时光，杨过如何度过？倘若小说简单地写“十六年过去了，杨过又来到绝情谷的断崖”，那么这个“十六年”的时间意义不免显得苍白而倒胃。事实上，若作者设计“十六年”时间只是为了让杨过解除情花剧毒，不免显得过长；若用“十六年”时间只是为了考验杨过的专情，也无非是小说家的戏言，不足读者唏嘘之。最重要的则是，“十六年”时间的漫长等待，让一个性情偏激，容易冲动，自私自傲的小杨过洗去了浮躁，脱去了俗气，堪破了世情，真正成长为一代“神雕大侠”。这个枯燥乏味的等待过程，自然不是读者所能承受的，但是作家又有必要交代其时间意义，于是就在杨过见到小龙女之前，设置万兽山庄、郭襄生日等场景，以此来表现杨过的终成“大侠”的风范。而这些粗线条的勾勒，都可以叫做概要。

3、场景

金庸能写感人至深的小场景，更能写惊心动魄的大场景。比如程灵素用口吸出胡斐的剧毒一节，就是令人堕泪的小场景。它让我们感受到程灵素的贞烈，智慧。凌霜华为了丁典，每天在窗台上放一盆新菊花。这就是十分动人的小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