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味”到“趣”——谈元散曲的审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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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味”到“趣”——谈元散曲的审美特征
刘承华
由于汉末社会的动乱、礼教的沦丧和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中国文学从魏晋时起,逐渐产生了一种新的审美特质——味(即“滋味”、“韵味”),成为中国古典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审美品格。所谓味,实际上就是后人所说的“意境”。就审美对象、艺术作品而言,它是意境;就审美感受和审美特质而言,它就是味。可以说,味就是意境的审美特征。
味首先产生于晋宋山水诗中,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等是它最早的成功表现。到唐代,味又在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等人的诗中得到发展,趋于成熟。中唐以后大批文人对政治斗争的退避和心灵闲适的追求,将个人的情趣、文学的对象从外在的功名事业转到内在的心灵感受,并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感伤和妩媚。这一新的时代精神和心境意绪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完美的载体,那就是形式参差不齐的词。正是在词(特别是宋词)中,酿造出中国文学的味的极致,体现了味所特有的浓郁深细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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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散曲虽然属于一种新的文学形式,但它与宋词天然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地说,它们都是付诸管弦的演唱艺术,都是长短句,都有牌名,而且有一些格式完全一样等等。因此,有一些小令(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王和卿《阳春曲·春思》、卢挚《殿前欢·小楼红》等)就仍然保持着词味特点。我们若将它们混入宋词中,光从风格和味的角度看,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它们象词一样含蓄蕴藉,深婉密丽。
但是,散曲与词毕竟分属不同的时代、社会,各有自己的消费群落(市民与士大夫文人)和艺术情趣(俗与雅),因此,它们的差别也十分明显。从总体上看,象前述那种完全体现词味的作品,在散曲中为数很少,更多的是带有新特点的味——曲味。曲味与诗味、词味虽然都称“味”,但差异颇大。诗常一句一境,一联一境,通篇合起来,又构成一个整体的意境,故其境多雄浑博大、旷远开阔;而词常是一阙一境、一首一境,故其境多尖新轻巧,精工密丽;曲虽也是一首一境,但由于直接诉诸听觉,所以极自由随便,通俗直率,是喜笑怒骂皆成文章。诗和词都求含蓄,讲究“藏”,而曲则明言直说,提倡“露”。从辞采上讲,诗贵典雅、词主绮丽,曲贵浅显,但这个浅显不是浅陋、浮泛。曲也追求深邃的意境,不同的是,诗寓深于庄,词寓深于媚,曲则寓深于浅。
例如,同样是描写征夫思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是诗,“砧面莹,杵声齐,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是词,而“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是曲。
同样是描写清晨和杏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词,而“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是曲。
同样是描写夜愁不寐:“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是诗,“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是词,而“听楼头画鼓打三更,绣帏中枕余衾剩。明朗朗窗前月,昏惨惨榻前灯”是曲。
大致说来,中国诗歌的味的发展可分为四个阶段。六朝为萌芽阶段,味的表现较偶然、零碎。到唐代进入成长阶段。但由于初、盛唐人胸襟的豪迈开放和抒情指事的自然博大,味显得淡薄、飘逸;中唐以后人们心情意绪由外向内的转移,诗“味”趋于厚实凝重。到元代,封闭性的结构开始解体、诗歌抒情指事的深婉含蓄、精工密丽为泼辣生动、通俗明快所代替,诗歌中的味亦因此被冲淡了。好似一坛醇酒,盖子被人揭开,又渐渐地掺进水份,味越来越淡,终至于消失了。这被掺进去的水份,就是“趣”。我们前面所罗列的曲的所谓“露”、“浅”、“俗”、所谓“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在审美特征上,归结为一点,就是趣。清人黄周星说:“制曲之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制曲枝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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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们前面所举散曲的例子,虽然淡而薄,但毕竟还保留着味的特征的话,那么,在另一些作品中,味就已经荡然无存,为趣所代替。例如,写景咏物本是文学中味的母体,但到散曲中就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情趣。关汉卿《一枝花·杭州景》:“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园。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以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通篇看来,不是给人以意境的味美;即使偶尔有一两句诗味,也很快就被那摇荡的、旋风式的笔调和气势所冲散。我们只要将它同柳永词《望海潮》对抗州的描写比较一下,就可以明白。这不是作者创作的失败,而是对一种新的审美情趣的追求。张养浩的《雁儿落带得胜令·云来山更佳》是描写云山村野的景致的,但他根本没有着力去表现山云明灭的意境,没有去表现鹿猿人家的自然景味,而是着重表现诗人对山云人家之景的戏谑诙谐的神情意态。周德清的《塞鸿秋》描写浔阳江景,本可以写得很有意境、诗味盎然的,但他偏偏要在每一句的后面用上“白如练”、“青如淀”、“疾如箭”、“飞如电”等排比句作直接的比喻,这就破坏了本来即澱将凝结起来的味,而呈现出趣的特点。
在咏物方面,这种趣对味的冲击亦很明显。王和卿的《醉中天·咏大蝴蝶》:“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地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据载,王本人性格幽默诙谐,好与人戏谑。元中统初年,燕京城内出现一只大得出奇的蝴蝶,他因此创作了这首《醉中天》小令,顿然声名大振。因为在这首小令中表现出的情趣,恰好迎合了当时市民阶层的审美要求。王骥德就极力赞扬这首小令是“渺茫多趣”。再如景元启的《殿前欢·梅花》:“月如牙,早庭前疏影印窗纱。逃禅老笔应难画,别样清佳。据胡床再看咱。山妻骂:…为甚情牵挂?‟…大都来梅花是我,我是梅花‟。”这是以咏月下梅影来表达对梅花的痴情的。但它不是通过对梅花的情景交融的描绘,塑造一个动人的意境实现的,而是通过虚拟与山妻的对话来完成的。而由这对
话所提供的正是幽默诙谐之趣。
在人物描写方面,散曲重趣的特点更为突出。白朴《醉中天·咏美人黑痣》:“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耐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诗人看到美人脸上的黑痣,就联想到当年杨贵妃捧砚时被李白挥毫溅到脸上的黑点,写得风趣诙谐。这是一种戏谑之趣。甚至一些散曲作家不惜将自己作为揶谕、嘲弄的对象。如果说关汉卿的《一枝花·不伏老》,尽管称自己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而且即使“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还是“兀自不肯休”,纯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毕竟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式的具有刚强个性的反礼教的正面人物的话,那么,元后期的钟嗣成就直接地拿自己的丑貌来开心了。他的《一枝花·自序丑斋》说自己“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这里虽然也有怀才不遇的苦闷和牢骚,也有对丑貌的懊丧,但这些都被融化到对自己丑貌的揶谕嘲笑之中了。因为正是这样的形象,这样的作品,才能为那班市民妇孺所倾心喜爱,博得观众一笑,赢得一阵热烈的喝采,才能制造出勾栏中的喜剧性气氛,才能满足世人消遣娱乐的要求。
还有一些人热衷于文字游戏,追求形式的翻新出奇,社会意义不大,但也反映了散曲对趣的艺术追求。如周文质喜用叠字,他的《叨叨令·悲秋》就使用了“叮叮噹噹”、“啾啾唧唧”、“滴滴点点”、“潇潇洒洒”、“孤孤零零”等叠字。乔吉在他的《天净沙》中竟然通篇都用叠字:“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他如孙季昌的套曲《端正好》集五十九个杂剧名咏情,张可久、李致远套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抒怀等等,也都是元人追求形式、崇尚趣味的表现。不过,这种对形式趣味的追求本身却不是纯形式的,而是有时代精神、生活理想、艺术观念和个性特征等内容作基础的。元代文人大部分生活贫苦,地位卑下,却又很自负、很浪漫。他们不受礼教的束缚,不求功名利禄,而是任情放达,超然物外,以谈谐幽默对待一切。例如,陆显之是“滑稽性,敏捷情”,沈和甫是“能辞翰,善谈谑”,施君承是“好谈笑”,王日新是“体肥而善滑稽”,杨景贤是“善琵琶,好戏谑”,夏伯和则是“一生黄金买笑,风流蕴藉”,钟嗣成说他们“于学问之余,事务之暇,心机灵变,世法通疏,移宫换羽,搜奇索怪,而以文章为戏玩者,诚绝无而仅有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游山玩水,吟风弄月”,“醒了醉还醒”、“一笑白云外”的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才形成他们作品的诙谐幽默,决定着他们对奇奇怪怪的形式趣味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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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说,文学中的趣与味是有许多不同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情趣中心的转移。重味的作品,作家主要以自然山水物类为对象,所以最发达的是抒情诗、山水诗、咏物诗;而在重趣的作品中,人们便把情趣中心转移到人本身,转移到人的活动、性格等社会的方面,所以,到了元代,戏剧小说等叙事性文学空前地繁荣起来。可以说,从“味”到“趣”的出现,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次大规模的“世俗化”、“人文化”的转变。在元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