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小说_论鲁迅与茅盾小说创作的现实主义艺术特征

二 我们看到，鲁迅小说与茅盾小说是不同的。如果说茅盾 小说像一座座结构雄伟、檀椽交错、庞大而又复杂的建筑物 乃至建筑群的话，那么鲁迅小说则名副其实地只是其中的 “一雕梁、一画础”，每篇小说里只有一两个人物、一两个场 面。我们很容易获得这样的印象：鲁迅小说所描写的，只是 茅盾所描写整个中国社会人生画面中的一个“暗陬的角 落”，它们可以包含在茅盾小说中而成为它更精细描绘了的 一角。但这种印象仅仅是从外部的社会空间规模着眼得来 的，如果从内部的社会思想意识结构的规模而言，情况就会 发生根本不同的变化。在这时，不是鲁迅小说只能作为茅盾 小说的一个部分、一个角落而存在，而是茅盾小说只能作为 鲁迅小说所表现的全部空间中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我们感 到，怀着振兴民族工业的宏愿像拼命三郎一样挣扎奋斗而 最终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失败下场的吴荪甫只是鲁迅 《狂人 日记》中的“狂人”的一种社会变例或具体化了的显现；茅盾 笔下那众多在达官贵人、富豪大亨面前显得贫贱寒酸而又 侃侃谈论着那些不切实际的理论教条的知识分子，在精神 上也只是鲁迅《孔乙己》的主人公的现代化改装；茅盾《蚀》 中的那些陷于苦闷的知识分子，与鲁迅笔下的吕纬甫、涓 生、子君尽管表现形式不同，但遇到的困境本质上没有两 样；而《虹》中的梅女士在其精神上也只是魏连殳的更年轻 幼稚的妹妹……这说明在鲁迅小说所描写的狭小的外在社 会空间中，是包含着一种极广阔的思想空间的。在这个范围 中我们将会看到，鲁迅的现实主义的历史概括和社会概括 不是较茅盾的要小，而是更大、更集中。如何理解《狂人日 记》？我们必须从中国文化现代化转变的整体历史过程和全 部社会内容来理解。积淀于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要实现 现代化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在西方文化的直接影响下发生 的。在这时，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已成为了约定俗成的一整套 思想行为模式，它的稳定性的需要实现自我变革的中国现 代历史上不能不具体表现为僵化性和保守性，任何与它不 相协调的现代思想观念和现代行为准则，都会因为得不到 普遍理解而被划入非正常思想行为的范围之内，从而被视 为疯狂的言行。在《狂人日记》中，“狂人”与环境的冲突是鲁 迅在艺术想象中构成的一个极单纯、极具体的思想关系的 结构模式，但这个想象中的结构模式，却与中国传统文化与
第 31 卷 第 10 期 2010 年 10 月
赤 峰 学 院 学 报（ 汉 文 哲 学 社 会 科 学 版 ） Journal of Chifeng University（Soc.Sci）
Vol. 31 No.10 Oct.2010
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小说
—— —论鲁迅与茅盾小说创作的现实主义艺术特征
完整性。并且在每一个阶段，茅盾所要表现的不是一个人物 或一个事件，而是一种社会状况。在《幻灭》中，虽然以静女 士为主线，但对慧的表现不是为了成为静女士的一个陪衬 人物，而且有与静平行的意义，是为了揭示另一种不同的人 生观和处世哲学的；在《动摇》中，场面扩大了，出现了几条 平行发展的线索；《追求》持续着这种结构状况，为的是把王 仲昭、张曼青、章秋柳等各种不同的生活追求同时表现出 来。这与鲁迅的短篇小说的结构是不同的。在鲁迅小说里， 或者以一个基本没有纵向历史流程的场面为主（如《示众》 《风波》等），或者有较长的历史流程而仅仅以一个人物为主 （如《阿 Ｑ 正传》《祝福》《伤逝》等），或者以时间跨度较小的 几个幅度不大的场面为主（如《药》等）。茅盾的《蚀》则在横 向的社会规模和纵向的历史规模上都扩大了小说的容量， 把现代小说向长篇小说的结构形式推进了。但 《蚀》《虹》 《路》《三人行》都还主要通过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反映社会 历史的变化，因而小说的结构在横向规模上还是有限的，小 说的长度更与历史流程的长度有关。而中国现代长篇小说 结构的成熟，还是以《子夜》为标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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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化的社会文化思想模式具有一种同构关系，前者暗 示了后者，因而《狂人日记》在其外部结构上是单纯的、狭小 的，而内部蕴含并暗示着的社会思想关系的结构模式却是 极其巨大的，其涵盖面是极其广阔的；甚至像《孔乙己》这样 一个不足 ３０００ 字的短篇小说，其内部的思想结构也有其宏 伟性的一面。我认为，孔乙己是一个提纯了的知识分子的形 象，通过他与环境的关系，鲁迅让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在中 国传统文化系统中的地位和处境，也让我们看到了传统知 识分子自己的状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的价值和知识 分子的地位与价值是由封建政治统治者赋予的，因而“知 识”和“知识分子”并没有独立于政治需要以外的独立价值， 而知识分子当时的“知识”也主要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 下”的政治、伦理文化，其价值只有通过读书做官才能得到 具体体现。因而官僚知识分子在社会上得到尊崇，但原因不 在“知识”，而在“官僚”。在不能入仕的知识分子之中，有些 本身就是地主、富商，但他们的生存基础和社会地位也不是 由“知识”确立的，而是由其经济地位确立的；除了上两种情 况，知识分子仅靠“知识”不但得不到生存的基本条件，而且 也得不到社会的认可。不但他们的“知识”在这种情况下没 有任何意义，而社会群众对他的那套“知识”也不需要，这时 他若为了糊口去从事体力劳动，他也就脱离了知识分子阶 层。只有像孔乙己这样仅仅用“知识分子”的虚假精神价值 欺骗奋斗目标自己的人，才是真正体现着传统知识分子自 身的地位和价值的人物。鲁迅刻画了孔乙己，也就是刻画了 纯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中国传统文化肌体中的状貌和处 境，因而它的外部构架虽小，但内部的思想内涵却是丰富 的，典型概括的幅度则是广阔的。至于《阿 Ｑ 正传》，人们则 已公认为具有广阔典型概括意义的巨著，茅盾在上个世纪 ２０ 年代便曾指出“阿 Ｑ 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③，“我又觉 得‘阿 Ｑ 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 的普遍弱点的一种。”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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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或场面中容纳下更多的人物和更多的社会信息量，因为 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不同线索间的呼应和交织，才能不把这 一条线索上的场面或事件从整个作品中完全孤立出来。这 两个特点及其相互作用，构成了茅盾小说的错综复杂、壮观 宏伟的网状外部结构。这个结构是以社会性的结构模式与 现实世界的社会结构相对应，而起到反映现实的目的的。在 《子夜》中，有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有一般工人和 工人领袖，有知识分子，有农民，以及众多的过渡性或具有 局部典型性的人物，他们各自发生着各种形式的联系，构成 了一个想象中的社会结构，这个想象中的社会结构模式与 茅盾所要反映的中国社会现实有着一种严格的同构关系。 通过这种同构关系，艺术反映了社会，想象的世界暗示了现 实的世界。
关键词：鲁 迅 ；茅 盾 ；小 说 创 作 ；艺 术 特 征 中图分类号：Ｉ２１０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３－２５９６（２０１０）１０－００９２－０５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存在着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小 说，一种以鲁迅小说为代表，一种以茅盾小说为代表。这两 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小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第一，两者都是 在中国现代社会历史和思想发展史的过程中适应着这样的 历史需要而产生的，都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中国文学自 身发展的合乎规律的现象，但鲁迅小说是在新文学第一个 十年的反封建思想浪潮的推动下产生的，是适应着中国思 想启蒙或曰文化革命英雄主义的历史需要，并以启蒙主义 或文化革命为主要思想旗帜的现实主义；茅盾小说则是在 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政治革命运动的浪潮推动下产生的，是 适应着中国的社会政治革命的历史需要并以社会政治解放 为主要思想旗帜的现实主义。第二，两者坚持面向广阔的社 会人生，都从社会人生的改造出发把握和表现人生，但鲁迅 小说是以表现社会思想意识状貌为指归，以人的解放特别 是人的精神解放为基本价值标准观照和表现社会人生的现 实主义；茅盾小说则是以反映中国社会历史的外部变动（主 要是社会政治变动）为指归，以社会解放和政治革命的需要 为基本价值标准观照和表现社会人生的现实主义。第三，两 者都注视着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和变化，都从历史发展变 化的过程中把握和表现人生。但鲁迅小说是在动态中把握 着中国社会思想意识的静止的侧面，以表现中国固有的状 态性的传统思想意识为重心的现实主义；茅盾小说则是在 静态现实的基础上紧紧追逐着它的动态的发展，以表现经 常处于流动状态的现代社会历史和社会思想意识特征为重 心的现实主义。我认为，它们的联系和区别同样表现在各自 的现实主义艺术特征上，本文集中论述这个问题。
可以说，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结构形式在鲁迅小说中 已得到了确立，而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结构形式到了茅盾 手里才趋于成熟。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现代长篇小说之所以 没有得到发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终的根源则在于当 时的新文学作家（其中也包括鲁迅）还没有产生非长篇小说 不能达到的强烈艺术需要，短篇小说对于他们的目的而言 似乎已感满足。但到了茅盾开始小说创作的时候，短篇小说 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艺术需要了，只有像长篇小说这样 宏大的外部结构形式才能容纳下他所需要表现的艺术内 容。很明显，茅盾反映在广阔社会背景上发生的社会历史变 动的愿望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形成和发展中是起了关键 性作用的。《幻灭》《动摇》《追求》是三个中篇，但茅盾把三个 中篇结合成《蚀》的统一的形式，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因为 只有这样，才完整地反映了革命前、革命中和革命英雄主义 失败后这样一个连续的历史过程中青年知识分子思想情绪 的波动和起伏，这里的结构的完整性，就是一个历史过程的
《子夜》之所以能够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上获 得突破性的进展，众所周知，首先不是因为茅盾小说结构的 探索，而首先在于他表现更广阔的社会人生画面的思想需 要。茅盾说：“《子夜》原来的计划是打算通过农村（那里的革 命力量正在蓬勃发展）与城市（那里敌人力量比较集中因而 也是比较强大的）两者革命发展的对比，反映出这个时期中 国革命英雄主义的整个面貌，加强作品的革命乐观主义。”① 正是因为有反映中国革命整个面貌的宏大结构，才必须运 用像《子夜》这样宏大的小说结构。尽管茅盾后来把目标主 要转向了上海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的表现，但这样一个描 绘对象，没有宏大的外部结构也是难以胜任的。《子夜》有 “五条重要线索贯穿始终。第一条线索是以买办资本家赵伯 韬、金融资本家杜竹斋、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等人为代表 的公债交易所中‘多头’和‘空头’的投机活动。第二条线索 是在世界经济危机、帝国主义经济侵略以及军阀混战等影 响下的中国民族工业的兴办、挣扎和以朱咏秋丝厂出盘、陈 君宜绸厂出租、孙吉人船只被扣、周仲伟投靠‘东洋大班’、 吴荪甫倾家荡产为标志的彻底破产。第三条线索是由工人 群众的悲惨生活、资本家的反动面目、走狗们的虚伪阻险、 黄色工会内部的互相倾轧以及地下党领导人的路线分歧等 画面共同组织的工人反抗资本家残酷剥削的怠工、罢工斗 争。第四条线索是使得封建僵尸吴老太爷仓惶出逃、使反动 地主曾沧海暴死街头、使吴荪甫的‘双桥王国’美梦彻底破 灭的农村如火如荼的革命英雄主义运动。第五条线索是表 现依附于资产阶级的‘新儒林外史’人物的空虚庸俗的日常 生活、寻求刺激的变态心理和苦闷抑郁的精神状态等。”②在 这五个重要的线索中，又有众多的人物、众多的场面和事 件、众多的中小型的线索。这样，茅盾的小说结构艺术就产 生了下列两个特点：首先，必须在几条重要线索和其他较小 型线索间实行跳跃性或串连性的彼此过渡，因为只有这样， 才能网罗进更多的社会空间环境，构成小说所要表现的尽 量广阔的社会人生画面。其次，必须在同一条线索的同一事
一 鲁迅的现实主义是以表现社会思想意识的状况为指 归、以人的精神解放为基本价值标准观照和表现社会人生 的，因而鲁迅小说集中追求的是内部思想表现的广阔性。茅 - 92 -
盾的现实主义是以反映社会历史的外部变动 （主要是社会 政治变动）为指归，以社会解放和政治革命的需要为基本价 值标准观照和表现人生的，因而茅盾小说集中追求的是外 部社会表现的广阔性。这样，就产生了鲁迅小说和茅盾小说 在结构形式上的不同特点。我们可以对鲁迅小说和茅盾小 说所各自代表的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做结构特征方面的界 定：两者都追求现实主义概括的广阔性，都为中国现当代小 说结构的发生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鲁迅小说更重 视内部思想表现的广阔性，更重视内部思想结构的宏伟性， 是以内部的思想结构模式实现对社会思想意识发展状况的 现实主义典型概括的现实主义；而茅盾小说则更重视外部 社会表现的广阔性，更重视外部社会结构的宏伟性，是以外 部的社会结构模式实现对社会历史发展状况的现实主义典 型概括的现实主义。
张海鹏
（赤峰学院 学报编辑部，内蒙古 赤峰 ０２４０００）
摘 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存在着两种形态的现实主义小说，一种以鲁迅小说为代表，一种以茅盾小说为代表。 两者 都追求现实主义概括的广阔性，都为中国现当代小说结构的发生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但鲁迅小说更重视内部思想表现 的广阔性，更重视内部思想结构的宏伟性，是以内部的思想结构模式实现对社会思想意识发展状况的现实主义典型概括的现 实主义；而茅盾小说则更重视外部社会表现的广阔性，更重视外部社会结构的宏伟性，是以外部的社会结构模式实现对社会 历史发展状况的现实主义典型概括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