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欲海狂潮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众声喧哗:评川剧《欲海狂潮》
川剧《欲海狂潮》是一部比较特殊的戏。
这不仅指它移植外国话剧的题材选择,还指这个题材具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贪欲、情欲、乱伦、谋杀。
不仅指它看似创新的角色设置——“欲望”的具象化,还指这种设置对中国古典戏曲的向心性——与“副末开场”的暗自契合;不仅指它将外国戏剧成功中国化,更指它对外国戏剧的成功川剧化。
正是这些极具个性的因素,造就了此剧的成功。
而在众多的个性化呈现中,各个叙述者形象和述说声音的出现,使得此剧成为一部典型的“众声喧哗”的多声部作品,让此剧在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之外,又激起观众内心一波又一波的心灵震荡。
一、原创者与改编者的二重变奏
改编的性质决定了剧本作者的双重性,一个是原创者,一个是改编者。
原作者提供了基本的人物、故事情节框架、主题思想倾向等。
而改编者则在这些基本要素的基础之上进行再创造和个性化。
尤金·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提供了基本的故事场景:一个有农庄田产的家庭农场;一个畸形的家庭:三个儿子与父亲相互仇恨,乱伦和谋杀的故事情节;一个主题:关于欲望,以及奥尼尔的思想倾向:情欲可以超越贪欲。
徐棻的改编,基本保留了奥尼尔原作的人物设置、故事框架以及关于欲望的主题,然而除此之外,似乎很难看到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的影子或痕迹。
徐棻把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作品进行了彻底的“中国化”。
美国的家庭农庄变成了中国地主的大院,父亲凯勃特化身为白老头,伊本变成白三郎,爱碧变成蒲兰,妓女变成茶馆女老板娘,故事场景完全变成中国农村。
徐棻对《榆树下的欲望》进行中国化的过程中,最表层也最直接的,是将剧中人物都取了非常中国化的名字。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白三郎”这个名字。
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活捉》里阎婆惜叫张文远“三郎”,《长生殿》里杨贵妃唤李隆基“三郎”,等等。
这些三郎,都是极多情的男子,要不然,为什么阎婆惜做了鬼还留恋着她的三郎,把他捉到阴间去做夫妻?为什么李隆基对香消玉殒的杨贵妃依然念念不忘?而在《欲海狂潮》中,这个青年男子恰恰排行老三,徐棻又给他取名“白三郎”。
这种巧合,只能让人慨叹中国文化的无处不在。
也许,“大郎”总是让人想起那个“三寸丁枯树皮”的武大郎,“二郎”让人想起那个勇武有余而温情不足的武松,而恰恰这些排行老三的男子,是那么的温柔多情。
如果说对故事场景、人物姓名的改编使得川剧《欲海狂潮》初具中国戏曲的形骸,那么,对作品思想文化内涵的中国化使得此剧具有了中国戏曲的灵与神。
川剧《欲海狂潮》使这个故事的社会文化等精神内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围绕着财产继承权的生子风波,反映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子嗣观念;“庆三朝”的习俗反映了中国的生育风俗;原作的妓女变成了茶馆老板娘,反映了中国尤其是四川人的生活习俗;悲苦呼苍天、求佑拜菩萨的世俗宗教观反映了中国的宗教信仰情况,等等。
看过川剧《欲海狂潮》后,笔者不由想起《金瓶梅》这部明代的世情小说。
《金瓶梅》也是一部关于欲望(即物欲与情欲)的作品,叙述了西门庆巧取豪夺和放纵情欲的一生。
其中西门庆娶李瓶儿从而得到大笔陪嫁一节,与川剧《欲海狂潮》中白老头通过前妻积累财富极其相似。
而西门庆和春梅最终因情欲而丧命,也向世人警示了纵欲的恶果。
关于继母与儿子乱伦的故事,在曹禺的话剧《雷雨》中就有深刻体现,繁漪与周萍、周萍与四凤的不伦之恋,以及其他诸多丑事与恶行造成了这个家庭的毁灭。
像白三郎一样,年少轻狂的周萍,也曾经极恨自己的父亲,宁愿犯下不伦之罪也要父亲死掉。
笔者以为,编剧徐棻之所以会选择改编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也许就是看到了这类题材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共通之处。
这类题材,是人类社会共同面对的问题,具有超越性。
而“欲望”这一形象,也表现出此剧对中国古典戏曲的向心性。
明代戏曲中就有以舞台形象来表现酒、色、财、气、心猿、意马或眼、耳、口、鼻、心、意等“六贼”的戏曲作品,如朱权的杂剧《冲漠子独步大罗天》和杨慎的杂剧《洞天玄记》。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小说《西游记》中,唐僧夜读经书,屋外来了六个贼,这六个贼其实是“眼”、“耳”、“口”、“鼻”、“心”、“意”六种欲望。
眼、耳、口、鼻指外界的各种诱惑,而“心猿”和“意马”代表了人类内在的欲望。
古人以“猿”之坐卧不定和“马”的狂野与不羁来形容欲望的难以控制,非常形象生动。
而在本剧中,“欲望”这一形象如流云般轻薄,如旋风般狂暴,也是在描述欲望对人的强烈诱惑与难以控制。
徐棻把这样一个故事,“化”进了中国的社会传统、价值传统、文化传统之中。
而改编外国戏剧最难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社会背景、价值背景和文化背景的转换。
观众看川剧《欲海狂潮》,完全不需要去了解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十九世纪下半叶的美国社会等原作的情况。
这好像就是发生在古代中国甚至是当代中国农村,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兄弟手足争夺田产房产、家庭内部难以启齿的丑事一直都是古往今来发生在生活之中的事情。
而徐棻对原作结局的改动,让我们更真切地看到欲望——包括贪欲和情欲,尤其是贪欲对人性、对家庭、对社会的毁灭性破坏。
徐棻的这种极具个性的再创造,使原作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在地理距离和时间距离都非常遥远的地十九世纪美国叙述着《榆树下的故事》的尤金·奥尼尔,相对于在当代中国正激情叙述、生动演绎着他的这个故事的编剧徐棻来说,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川剧《欲海狂潮》的观众而言,奥尼尔的叙说已不再引起他们的关注,更吸引他们的,是这个用四川话声情并茂地讲着中国故事的徐棻。
二、改编者与代言者的隐显互见
然而用川剧讲述这个故事的徐棻,似乎并没有直接面对观众。
除了借助演员来叙述这个故事,徐棻创造了一个形象。
这个形象本来无影无形,不具形体,但是在徐棻的笔下,这个形象如流云,如旋风,时而妖艳妩媚,时而狰狞可怕。
这个形象,就是“欲望”。
它在说话,它在歌唱,它在怂恿,它在教唆。
它是谁?谁给予它说话的权利?
它说的是“家门大意”,却不同于中国古代戏曲的“副末开场”。
它吟的不是直白浅显、劝善乏力的“酒、色、财、气”开场诗,却具有比这四诫诗更震撼人心的警诫力量[1]。
它在自报家门,却不肯把自己的险恶用心坦露给观众;它狡猾地欲言又止,把反省和深思的机会留给人们;它媚笑着用甜言蜜语引诱人,又狞笑着把人引向毁灭。
毫无疑问,是编剧在让它说话,它在替编剧说话。
欲望这一形象的设置,是作者将自己对作品主旨深入思考的形象化外现,也是将剧作的思想意蕴引向深入,使之深刻化、明朗化的有效手段,同时,它也以一个特征鲜明的形象吸引观众的注意,引导观众思考“欲望”在人的毁灭过程中的作用。
戏一开始,它就如鬼影般地出现在舞台上,它说道:我是你的欲望,轻薄又狂暴。
我操纵着你的喜怒哀乐。
它说道:如果没有我,欲望,你将怎样生活?如果只有我,欲望,生活又是什么?其实,这是编剧在揭示此剧的创作意图:我在讲述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
欲望操纵着人们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我展示的,是一个欲望横流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将要发生一幕人间悲剧。
然而,“欲望”在全剧的叙述过程中,并不是游离于剧情之外、高居于人物之上,对故事情节进展和人物的命运走向做高高在上的评判,这在中国古代的小说和戏曲中经常可以看到,在当代的戏曲创作中也不乏其例。
正由于这种刻板乏味的道德说教使其成为人们垢病的地方。
徐棻令人叹服的编剧技巧正体现在她虽然有“欲望”先行的主旨预设和道德评判,但
在作品的呈现方面却丝毫没有主题先行。
其实,任何一位剧作家在创作之初,都有他预设的价值判断和道德评判,但是高超的编剧圣手能够用传神的笔墨用戏剧本身来说明、来揭示这一主题,而不是让主题来提醒;而一般的剧作者只能借助直白的语言提示主题。
川剧《欲海狂潮》既借助“欲望”这一形象揭示主题,却又不肯把自己的判断取舍强加给观众;既让这一形象统领全剧,又让它融进故事中去,促进剧情的发展。
这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
“欲望”是一个活生生的戏剧形象,一个个性鲜明的角色,它像白老头、蒲兰、白三郎、茄子花一样,有自己的性格特征和行为逻辑。
它潜隐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似乎不可捉摸;它又无时不刻不在操纵着人物的感情和行为。
它在全剧中的作用如此重要,因此编剧徐棻便“顺理成章”地赋予它一个鲜活的肉身。
观众看着“欲望”如鬼魅、似幽灵无处不在,却应该想到这个角色原来无形无骸。
众声喧哗之三:“欲望”的多重解读
欲望是什么?
就像川剧《欲海狂潮》赋予“欲望”这一形象的“阴阳脸”、“阴阳衣”,它具有两面性。
这个两面性,也有多重理解。
这既指欲望是一把人类要么进步、要么毁灭的双刃剑,也指欲望既包括贪欲又包括情欲的双重性。
“欲望”的阴阳衣以黑面为表,红面为里,同样体现了创作人员在此剧中对欲望的阐释和理解。
笔者以为,阴阳衣的黑面代表了欲望的阴暗、罪恶的一面,创作人员以黑面为表,意在揭示此剧中欲望的阴暗一面,而象征欲望光明的、积极的一面被作为衣里,则表明此剧欲望光明一面的缺失。
我们来看看作为“衣表”的欲望吧!
剧中人对钱财的贪欲使他们丧失了人性最基本的感情:爱。
父爱、孝心、爱情、亲情,这些东西在这个家庭中一一缺席。
首先来看白老头。
作为一个丈夫,白老头心中只想着积攒钱财,为了钱财,他把前两任妻子累死、气死、折磨死;他把蒲兰娶到家中之后,只想让她为自己生个儿子继承家业,他的心思,全在他的房子、庄稼、牲口身上;他把新婚的妻子抛在空房之中,却去陪生崽的母牛。
对于妻子,他没有一点夫妻情。
作为一个父亲,他把三个儿子当长工,老大、老二受不了苦跑了,唯独留下一个老三。
这个老三,也因想独吞他的财产被他认为是忤逆不孝。
他认为儿子不如牲口,牲口光吃草,不吃饭,又不穿衣服,又不讨婆娘,又不争财产。
对于儿子们,他没有丝毫父子情。
再说白三郎。
也许他的情感更复杂些,身世也值得略微同情。
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被劳役,被压榨,被剥削,却得不到应得的东西,因此他恨父亲,“他是我肉中的刺,眼中的钉,催命的鬼,勾魂的精,一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对于蒲兰,他既恨、又怕、又爱。
同样是年轻人,他被美貌的蒲兰吸引,然而乱伦之罪、怕蒲兰瓜分财产的恐惧,又阻碍着他对蒲兰的爱。
因为财产,他对父亲没有半点父子情;因为财产,他对蒲兰时时戒备。
失去家产的恨战胜了蒲兰对他的真爱。
爱情,在欲望面前败下阵来。
蒲兰的毁灭更多是因为情欲。
作为财产竞争者,她不占太多优势。
如果她安守妇道,真正生下白老头的儿子,也许她会占有优势。
但是问题在于,她爱上了丈夫的儿子,这种爱,是真爱。
但是,这种爱也很疯狂,为了爱白三郎,她杀死了自己和白三郎的亲生儿子。
欲望,把人间所有的真情都异化了。
在白老头燃起的一片熊熊火海之中,我们看到欲望毁灭了一切。
然而我们同时也看到,欲望光明积极的一面在此剧中也被烈焰吞噬。
川剧《欲海狂潮》向我们展示了如果只有欲望,生活必将走向毁灭的一面,这对古今中外一切物欲横流的社会都是一种警示。
这个具象化的“欲望”,在全剧的叙述中又起到什么作用呢?
白三郎、蒲兰,都在觊觎着白老头的财产,白老头又死守着自己的财产,怎么办?欲望说:“相办法对付!”它在说话,说的却又是剧中人的心里话。
以后故事的展开,都是围绕
着“对付”别人这一问题。
父亲在对付儿子,儿子也在对付父亲;妻子在对付丈夫,丈夫也在对付妻子;继母对付继子,也在对付自己的亲生骨肉。
在蒲兰与白三郎午夜幽会一场中,“欲望”则成为二人心理活动的直接外化。
正当二人相思难耐,几乎要走到一起的时候,作为贪欲的“欲望”对作为情欲的“欲望”冰冷一句“怎不问问财产归何人”,把二人欢娱的美梦一下击破,这何尝不是二人内心情欲与贪欲的挣扎、对抗与较量?当二人清醒理智地考虑母与子、夫与妻、父与子的关系时,“欲望”又化身为白老头死去的前妻,让二人看到白老头的残酷、无情和他们自己如果消极忍受的悲惨结局,激起二人对白老头的仇恨以及对未来的绝望,这又何尝不是二人为苟合而找的蹩脚的借口?当蒲兰在情郎弃她而去时,面对又爱又恨的幼子,又是欲望在教唆:“杀死他!”这也是蒲兰情欲战胜亲情的内心交战的结果。
当白老头放火烧掉自己的房子时,“欲望”责备他为什么要烧掉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他完全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再讨一人老婆,再生一个儿子,这何尝不是白老头面对自己一生的家业毁于一旦时的心理活动?
“欲望”就是这样操纵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把人推身毁灭,推向罪恶的深渊。
“欲望”,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原动力,推动着故事情节一波又一波地向前发展,走向高潮。
徐棻就是这样借助“欲望”这一角色,完成了自己对《欲海狂潮》的讲述。
除此之外,在众多的叙述声音之中,川剧帮腔的出现也是不容忽视的。
帮腔不仅是川剧地方戏曲独特特征的体现,在本剧中,它同时也作为叙述者、旁观者、抒情者,甚至作为欲望出现。
无论这众多的声音多么喧哗,其实,作品真正的叙述者,还是作者本人。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一部“众声喧哗”的多声部交响乐,然而像川剧《欲海狂潮》这样精心编织每一个声部的戏曲作品,在当代戏曲中非常难得,这正是它的独特之处和成功之处。
[1] 川剧《欲海狂潮》对欲望毁灭作用的深刻批判和警世用心,与《金瓶梅》的主旨有异曲同工之妙。
“酒、色、财、气”四诫诗是《金瓶梅》开头所引之诗,主要内容是劝告读者戒除这“四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