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道德堕落背后的权力之手

作为经验现象，似乎可以观察到，挥霍娇奢的生活以及对这样的生活方式的崇尚，往往发生在专制政权之下。法国路易16时期、十七世纪的西班牙都是这样的典型例子。今天的中国，经过几十年的财富积累，似乎正有这样的趋势出现。人们容易把这种现象归因为企业家的道德问题，人的素质问题，资本的滥用问题等等，似乎，是中国的文化基因使得中国的企业家有了钱更倾向于变坏，变得来不节制。是这样的吗？

创造了财富，却不能够比较“人文地”或“人本地”运用财富，这应该说是任何国家或社会都会出现的现象。有了钱赌博，包二奶，炫富这是那些没有经历过财富占有的快感、对财富的理解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层次的人往往都要经历的，台湾早期的经济发展造就的企业家比较普遍地存在这样的情况。

但中国今天的情况——许多的企业家似乎都没有道德感，都为富不仁——除了在一定程度上与上面提到的因素有关之外，为大多数人意识不到的是，它与中国政府长期以来干预经济密不可分。政府干预经济造就的整个经济社会环境，除了直接影响人的行为取向以外，对人的心理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不可低估。

在正常的商业竞争环境中，往往会自发地产生出一种工作和消费伦理：靠自己的智慧挣钱，得自己应得，在自己所能的尺度内消费。企业的老板也会小心谨慎地行事，珍视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天下。去问问那些真正靠实干干出来的企业家，有多少的人会贪欲无度？又有多少人会像有些国企老总那样藐视风险、藐视正常的商业行事逻辑？其实，只有权力，靠权力支撑的资本运作，才会表现得肆无忌惮，狂妄，和傲慢。反之，即便是微软，也会总是担心出错，担心竞争对手颠覆它的商业模式等等。

不过，在非正常的商业竞争环境中，通过正常的渠道所赢得的利润和靠国家权力介入（如国家赋予的垄断地位）获得的利润都在社会中并行地存在，后者往往能够比前者以更捷径地方式获得和保有利润。造成的社会结果是，后者一方面遭到大众的反感，但另一方面，那些通过权力而获得财富的轻而易举以及恣意的消费方式，又为大众所艳羡。这似乎很矛盾，但在这种“权力可以转化为金钱”的局势下，又有其必然性。可以说，只要这种局势仍然存在，太多的人就会争相被权力垂青，奋力成为大众既愤恨有艳羡的对象。炫耀性消费，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既是对财富的炫耀，也是对权力，尤其是权力赋予他的特权地位的炫耀。在这样的社会中，没有人为基于权力、特权而享有的利益感到耻辱，相反，更多的人只是愤恨为什么自己不能

是特权享有者。

上述分析当然主要不是为了得出关于中国社会演化的悲观结论，而是为了表达如下观点：把中国的很多问题归结为人性的问题，文化的问题，而没有意识到，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从来都还没有真正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具有自我良性演化能力的财富创造的机制之下，这可能是不对的。道德从来都不是什么先天的东西，而本身就是在市场交往过程中演化出来的。不能指望人具有所谓的先天的道德能力，然后，在此基础上再来搞市场经济。这是幼稚的想法。在中国，权力笼罩之下的“道德”从来是不真实的。市场经济所需要的道德，还需要从真正的基于权利而非权力的经济模式逐渐演化出来。

我不知道心理学上是否有专门的术语来讲这个现象，那就是，一个人深受暴力之害，但在对施暴者本人愤恨的同时却现实主义地坚信，只有暴力才是有实效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扯淡。

相信大多数人如果平心静气地承认的话，会接受我这个观点，那就是：中国社会的大众心理基本上就是如此——恨权力对自己的不公，但同时又现实主义地认为，一切行动（公共领域的表达也是一种行动）如果要有意义的话（也就是，可以改变这个社会那么一丁点儿、可以使这个社会稍微有所不同），必须得诉诸权力——要么自己直接掌权，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改造这个社会，要么，以某种方式让掌权者能够听你的话。

这种思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似乎很难从“权力控制社会”的模式中走出来，好象，一切一切的努力最终都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这个社会要么由A帮人掌权，要么由B帮人掌权。

很少有人真正喜欢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不过，当人们在哀叹我们这个国家似乎总是难以摆脱这种由权力来治理的格局时，很少有人意识到，它在很大程度上直接与上面讲的那种大众心理、以及由那种心理支配的行为有关。从得不到控制的权力滥用，到只承认权力才是有实效的、并因此拒绝或者看轻其他一切诉猪权力之外的力量，再到只有权力才是主宰社会的终极力量，这是一个没有缝隙的自我强化的循环；面对客观现实，我们甚至很难说清楚这个循环到底是从何处开始的——大众只承认权力才具有实效的这种心理，同现实中权力确实是有实效的，两者都可以各自启动这个循环（当然，同样地两者中任何一个的改变也可以逐渐使这个循环逐渐不再）。

今天，中国社会其实已经出现了很多积极的力量，试图来打破这种自我循环的格局。这些积极力量，恰恰不是通常人们想象的，是通过诉诸权力来实现的，相反，而是通过诉诸公众、公

众的良知来实现的。一个个看似弱小的力量，当以某种方式展现出来时——不管是在网上发言，还是对社会中的不义予以谴责或抵制，它们是会对这个社会的运作产生影响的。作为现实中渺小的个体，如果不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充分地认可其他人这样做的价值，那么，当他自己的利益受到不法侵害得不到保障、或者受到某种不公的待遇时，在一定意义上讲，他是不配得到各方面的仗义之士的声援的——说一句直白的话，既然你平时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权力的效力，那么，你就等着权力来帮助你好了。

选择其实是向每个人敞开的。即便有各种现实的约束，每个人还是可以尽可能地做点儿什么。至少，不至于对不通过诉诸权力的各种行动加以冷嘲热讽吧？观点不同可以争辩，但如果认为一个人表达他的观点或者采取某种行动不直接诉诸权力就是幼稚的、无意义的，我确实无话可说。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事。认为只有权力才具有实效的人，如果不能自己掌握权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话，最终一定只能招致权力的践踏！

当一个人只懂得两种生存状态——要么凌驾于他人，要么被他人践踏时，在我看来，他在心智上还谈不上是一个健全的人，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人。而一个社会，如果这样类型的人多了，它可能更像是一个野蛮人而非文明人的社会，虽然这个社会中的人同文明社会中的人一样也都会享受高科技带来的种种物质上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