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瑜：与死囚对话

丁瑜：与死囚对话
作者：钟淑新
来源：《新一代·上半月》2012年第06期
丁瑜是土生土长的河南濮阳人，从小在公安局大院长大，家对面就是武警支队，支队里面就是看守所，父母也都从事公安工作。

她小时候做过教师梦和军人梦，唯独没有想过要去和死囚进行灵魂的沟通与碰撞。

获得中文和法律双学士学位后，丁瑜被分配到了电视台，她也曾主持过很多大型娱乐晚会，在灯光炫目嘉宾耀眼的舞台上，丁瑜因为有着良好的文字功底和声情并茂的演讲功力而如鱼得水。

与死囚对话怎一个难字了得
2006年，在河南电视台法制频道的一次采编会上，丁瑜突发奇想，要做一档以死囚犯对话为主题的节目“临刑会见”。

因为死刑、死囚话题的敏感性，这档节目刚开始制作时，遇到了很多困难。

对于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在监管上会非常严格，需要一整套完备的手续，而对有些犯人的采访时间，更是以分钟来计算的，如何让法院、检察院和公安机关给予支持，这实在是在任何新闻院系学不来的工作技巧。

因为时间点上的特殊性，选择访谈对象、协调方方面面、做好案头准备以及预防可能出现的种种不测，让丁瑜和同事绞尽了脑汁。

毕竟这些罪犯大都是命案在身，在接到死刑核准之后万念俱灰，要让这样的死囚开口讲话，一吐心中的块垒，这是何等艰巨的任务。

用丁瑜的话说：“个中滋味，又怎一个难字了得？”不难想象，一个死刑犯愿不愿意成为访谈的对象，会不会口不对心，甚至有无可能因为死期将至而暴躁不安、歇斯底里……所有这一切在摄像机架好之前都是一个未知数。

丁瑜作为主持人，对如此特殊的访谈对象，既不能和颜悦色，也不能怒目圆睁，其间的所有问答，需要过人的智慧和随机应变的功力。

但丁瑜带领她的团队一路坚持下来，一做就是六年。

每周一期，节目在周六晚9点30分，河南电视台法制频道与大象网上同步播出。

“你后悔杀死你妈妈吗”
丁瑜的团队长期驻扎在河南省高院的刑事审判庭，向各主审法官一一了解和筛选案件。

把一个死刑犯拉出来采访两个小时，从未有过此先例。

为了防止死刑犯再次失去理智，作出过激的行为，采访时，丁瑜的身边有专门人员保护她的安危。

丁瑜始终坚持和犯人在平等的立场上进行对话。

采访刚开始的时候，她会关心询问犯人在狱中的情况，吃得好不好，穿得暧不暖。

她还坚持用专注的眼神、关注的视角、平和的语气，注重从细节方面进行人性追问。

2008年，丁瑜采访了河南省三门峡市因杀害自己的母亲而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的同性恋犯人包荣亭，“你觉得跟我说话别扭吗？”包荣亭问她。

从未接触过同性恋的丁瑜其实感到非常别扭，但为了拉近与采访对象的距离感，让包荣亭更好地敞开心扉，丁瑜违心地说：“不……不别扭啊。

”
“我现在问你，直到现在，直到今天，你后悔杀死你妈妈吗？”
“我不后悔，她70岁了，她如果是10岁，我杀死她，可能来这儿的第三天，我就被枪毙了，你说呢？”
“70岁的人就该死吗？”
在过去的五年中，丁瑜已面对面采访过200多名死刑犯，她深知，在采访的时候，一定要掌握好自己的情绪，即使面对的是罪行滔天、恶贯满盈的罪犯，也不要对他们进行言语上的攻击。

但这次，她的声音因为震惊、气愤而不可控制地拔高了。

在采访包荣亭一个月后，对方要求在临刑前见她最后一面。

没有亲人来送他，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原谅他。

在众多穿着制服的人里面，他认出了丁瑜，在走向生命的尽头时，丁瑜是唯一跟他有联系的人。

丁瑜向他道别：“我只能祝你一路走好。

”他问丁瑜：“能握一下手吗？”
丁瑜愣了一下，随后用中指滑过他的手掌——这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包荣亭跟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接触。

虽然丁瑜不知道握手能给他带来什么慰藉，他的手很脏，指甲里都是污垢。

很久她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很多人都用“天使与恶魔”这个词来形容丁瑜的工作，但她从未把自己看作是什么天使，她把自己定位为见证者，见证犯人为何犯罪、临死前的心态和从生到死的过程。

在节目中，丁瑜不仅要面对死刑犯，面对犯罪者和受害者的家人，还要面对电视机前千万双犀利的眼睛。

大量观众给栏目组打来电话。

在一次与观众互动的交流会上，一位年逾五旬的男子感慨，因为与父亲矛盾深重，自己曾动过杀死他的念头，正是看了“临刑会见”才悬崖勒马，“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拿出的刀收了回来”。

六年来，在丁瑜的真诚引导下，200多名死刑犯在最后一眼回眸这个世界的同时，放下心中的怨恨和罪孽，坦白内心世界，虔诚忏悔，获得心灵那暂时的、永久的平静。

所以每期“临刑会见”，丁瑜都会用“唤醒人性回归，感悟生命可贵”作开头语。

从人性的角度看，每个人都有诉说的需求，死刑犯更是如此。

他们失去人身自由后，面对的是法律的审讯，更有倾诉、表达心声的诉求。

他们通过丁瑜之口表达对受害者的忏悔、对家人的思念、对自身的救赎。

丁瑜采访的死刑犯有三分之一在临死前表达了捐献器官的想法，也是想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来忏悔、赎罪和报答社会。

面对强大的心理挑战
从外表来看，丁瑜与她所从事的法律报道职业很不相称。

因为她有着一张娱乐明星“马伊琍”的脸，经常被人认错。

她真人比电视和照片上更瘦，一个如此瘦小的女子，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坦然面对死刑犯的。

其实，选题来源、人身安全、访谈技巧等问题，跟丁瑜遇到的巨大的心理挑战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刚开始做节目的半年，丁瑜睡觉的时候，脑中经常浮现出她采访的死刑犯及一切与案件有关的事。

而且时不时会梦见，有人在她的背后，拿刀朝她砍来。

为了与沉重的工作相调和，在生活中，她从来不看严肃紧张的影视剧及电视节目，喜欢看诸如周星驰的喜剧电影系列，听相声、看小品，希望借此身心放松、开怀大笑。

一次，她和儿子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身后又出现死刑犯来砍杀自己的幻觉，她一把抓住儿子，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投入到电影中去。

非同寻常的工作性质以及过量服用安眠药，使她患上了头痛病。

她的包里始终备有抑制头痛的药。

丁瑜不是靠倾诉来缓解压力的，而是靠理性的自行调节。

每次采访结束，她目送罪犯离去的身影，然后转身，望望绿树，看看阳光，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依旧无处不在。

人的心理、心态是决定人的行为和人生走向的最基础的东西。

在她采访初期，主要关注死刑犯和被害人的关系、作案当时和案发后的情况；现在她越来越关注死刑犯心理的变化，很多死刑犯在做出错误决定前，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

可以说，每个人都有犯罪心理，只不过有的人的心理发生了波动，越来越偏离正常轨道，一旦遇到导火索就爆发了。

现在在节目的后半段，丁瑜基本都是在剖析死刑犯的犯罪心理以及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向犯罪深渊的。

有些话既是说给观众听，也是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