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大集

刚从老家回到南方，接到了老家当乡村教师的表姐夫从医院打来的电话，“七儿，你二舅被查出了食道癌……”。

放下电话，趴在办公桌上，不出声地哭了一场。

我记起了2007年春天回山东老家，母亲叫表姐带着患有哮喘病多年的二舅来我家玩的时候，当时吃水果时二舅说要切成很小很小的片。

不觉到了秋天，二舅吃馒头、肉等硬点的食物越来越困难。

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怀疑是二舅的食道上出了问题，大家都以为是二舅多年的哮喘病引发的诸多不适。

二舅几乎做了一辈子的“光棍汉”，年轻时候成过家，二舅母一次跳进了自家的井，吓得二舅跟她离了婚。

从此二舅一人带着年幼的表姐过。

表姐长大嫁人后，想让二舅跟她住，二舅死活不肯，选择了一个人过，并再也没娶。

我们村的集是逢二、七，五天一集，记忆中二舅每集必来，在我们家喝一顿、吃一顿，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2007年秋天二舅被检查出食道癌。

年轻时二舅经常喝醉，不醉不罢休，谁都劝不了。

现在想，一个从青壮年开始独自过了一辈子的人，在那时一定有一些想发泄的东西，或许喝醉酒就是二舅孤独内心世界的一种发泄方式吧。

但与此同时，二舅的血性与温情也让我铭记了一生。

那是一个晚上，二舅帮我家干完活与父亲在院了里对饮了起来，我也在桌上吃着菜。

大约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父亲停下与二舅的交谈，沾着醉意地瞅着我说“你要召卡腰着点”，我天真地问父亲什么是“召卡腰”？父亲轻轻给了我一记耳光说“这就叫‘召卡腰’”。

我一下子哭了，在一旁的二舅顿时火了，一摔酒杯，大声质问父亲“你干什么！”说罢，“腾”地从席子上爬起来，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就走了。

此后好长时间二舅没有来我家。

二舅每次来我家总会给我捎点好吃的东西，我在外地上高中时二舅给过我一张在当时感觉很大的票子——五十元钱……这体现出一个光棍男人少有的温情与细腻，至今想起令人温暖与感动。

不觉在外地工作十几年了，每年我都要回老家几趟看望父母，每趟都要去看二舅，给他带吃的，再给他点钱，二舅形象地比喻我给他“发工资”，心里有说不出的骄傲。

可惜，对他老人家的报答，感觉才开了个头就中止了。

那一天是2007年的腊月二十七，是我们村的集，距二舅出院后不到两个月。

上午来赶集的大舅家表哥和媳妇说二舅的精神状态很好，谁谁谁他都能叫出名字。

我们全家沉浸在喜悦之中。

我计划着上午到集上去给他买点山楂煮点水，下午送过去为他开胃。

快晌午的时候，帮母亲赶集买完菜回到家，正在忙碌的姐姐说，“七儿，二舅走了。

”那一刻，我象庄户娘们儿一样恨恨地一跺脚，拍了一下大腿。

强忍着泪水，走进屋哄母亲说去看一看二舅是不是好点了，骑上自行车穿过未散的集市往三里地外的二舅家奔去。

寒冬腊月的风因为我的脚疯也似的急蹬，生疼地打在我的脸上，泪水迷濛着我的视线、脚下的大路、两边的麦田。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二舅！把二舅唤回来！——常听说不停地呼唤人死而复生的。

十分钟后我赶到了二舅家的门口。

此时，院子里已进进出出着好多人了。

专业送葬人士正在按程序打打点点，屋内嘈杂的哭声飘荡在沉闷的院子里。

我冲进屋，二舅已穿好了寿衣及白大褂，直挺挺躺在炕上了。

表姐和二舅的侄子侄女们围在周围放声恸哭着。

我走上前，揭开蒙在二舅脸上微黄的烧纸——我再一次与二舅会面了。

只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看不
到年年为他“发工资”、令他引以为傲的侄女了；他再不会为她侄女发火、动容——不管我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二舅”，不管我多少次揉按着他的胸口期盼着奇迹的发生，不管我如何温情地抚摸着他还柔软着的手。

那渐渐的泛黄告诉我——他已毅然决然地不管不顾了。

但二舅柔软着的手，深深塌陷的牙冠，微微张着的嘴，皱纹几近舒展开的额，永永远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那是二舅的死亡体征，也是一个死者共有的体征。

我第一次直面并认识了死，也烙进死的悲哀与无助。

泪光中，那寿衣袋从炕上将二舅包裹起来送上火化车的一幕，谁也挡不住，只有我们虔诚地跪趴在大路上，对着决尘远去的火化车一遍遍告慰地喊着“爷，上西天，你莫怕……”，温暖逝者和生者柔弱的心。

后来才知道，腊月二十七上午二舅的“精神状态很好”是他的“回光返照”，对这一点的疏忽，使我没能在他清醒时见他一面——我回老家有几天了，一直忙于照顾糖尿病并发症的父亲，去看二舅的那天是他走的前一天，当时二舅有点不太清醒，我一遍遍唤他“二舅”告诉他我是“七儿”，陪伴一侧的表哥给他翻身的时候说“你们看，他流泪了，他听到了”。

我想二舅一定会听到我的呼唤的，也一定知道我、母亲去看过他，所以他毫无牵挂地选择了次日离去，这是我时常“告慰”自己的。

但无论如何，这成为我一生的悔！我失去了给他老人家“发工资”的机会，纵使有多少钱也只能化作纸钱在坟头上烧给他老人家了。

客观分析，二舅患哮喘与食道癌，与他多年的不规律生活有关，如大量饮酒、吃咸菜多等，这些对食道、气管的刺激非常大。

加之一个人生活情绪不稳定、内心孤苦，进一步加重了二舅的病情。

但二舅走得如此之快，我隐隐觉得似乎是因为“钱”。

二舅查出食道癌后住院仅两个月就花了二万元多块钱，住院期间怕二舅心疼钱不治疗，表姐表姐夫一直瞒着二舅说才花了四五千。

出院后二舅追问起，才一五一十交了底。

二舅一生没什么存钱，住院的钱都是表姐表姐夫出的，我想二舅当时尽管有病中之痛，但当他悉知住院两个月花了二万多块钱后，心里一定又添堵了一种别样的疼和悔——那些钱对于一个单靠地里收入的农村人而言需要攒多长时间！那些钱让女儿今后的日子会多么紧巴！
疾病是对农村人能力的严重剥夺，而贫困对于农村人而言直接就是生命的剥夺。

很多农村人因为没钱连救治过程未曾经过就走向了终结。

以前因生活极度贫困，盐、咸菜成为农村人的下饭菜，记忆中得“痨病”的人特别多。

近些年，农村中患脑血栓、糖尿病的人日渐增多，这些慢性重病不仅剥夺了他们的能力，更给家庭增加了难以承受的经济负担，常见有患者干脆在家里等死，或治疗了一半就放弃治疗拉回家的。

如果说沉重的医疗负担是当下农村人一时难以摆脱的厄运，那有没有可缓解这种悲惨境遇的办法？据我观察及了解，农村人在饮食控制、营养搭配、疾病预防方面毫无意识，日常食用肥肉、油、盐及吸烟、喝酒的量非常大，这些极易造成人体血脂、血压等的增高，大大增加了血栓病、糖尿病等疾病的患病概率；而当前农村人纯粹为了追求口感放弃吃粗粮的习惯也增加了糖尿病的患病概率。

疾病预防意识、良好的饮食习惯，无疑是降低农村人患病机率、减轻负担的直接有效的方式，但遗憾的是，以我在农村生活了近二十年以及十多年来仍对农村保持的密切观察来看，从未见有针对农民饮食控制、营养标准或疾病预防知识的普及之事，而直接能挽救农民性命的社会福利措施更为鲜见。

二舅是幸运的，作为能在县城医院做放疗治疗的为数很少的乡村人之一，这源于他的当教师的女婿还算不错的一点经济基础和浓浓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