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旱船(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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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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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跑








作者简介:
袁省梅, 山西河津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百花园》 
《山西文学》 《短小说》等报刊。

多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
说选刊》等转载,入选《2011年中国年度小小说》《21世纪中国最佳小小
说》等多种选本。

婆婆第四次站到路边时,雾里忽然冒出个人来。

是二尺子。

已经是半晌午了,雾还没有散,好像,比早起时还要稠浓些,厚重的羊毛毡子样闷闷地缠裹在身上。

婆婆觉得眼眉前挂了张帘子样看不利索,胳膊腿脚也好像叫雾缠裹住了,抬手动脚都不利索。

过来过去的大车小车跑得又小心又谨慎,虫子样一点一点往前蠕动。

摩托车电动车上的人端端愣愣跟个木偶样,鬼影子般在眼前闪一下,转眼也裹在雾里看不见了。

她就更着急了。

心里有事,本无心跟二尺子说话,可二尺子鼻涕流水地倒问她,站在路边上等谁呢?没等婆婆张嘴,他嘻嘻地笑,等我咧?等我我就来了嘛,你急啥哩急,这么冷的天,你站路边上吃风咧。

婆婆扑哧乐了,啐他一口,等你个黄鼠狼头。

一笑,腰又疼了一下,不由得眉头又紧缩到了一起。

二尺子缩着个脖子,呼抽着鼻
瓦舍场
涕,把手上的红袋子塞给婆婆,说是跑帆的行李。

婆婆要问他拿个跑帆行李干啥啊,不年不节的。

二尺子早转过身,走进了雾里,雾里挤过来一句话,先看个热闹去,一会儿来了跟你说。

婆婆看雾里的二尺子跟个蚂蚱样,两条麻秆样的细腿一跳一跳地舞弄得风快,就可笑地骂他多大个岁数的人了,还跟个火燎毛样,有个热闹了挤破头地往前凑。

婆婆把红包包抱在怀里,手钻进袖筒,心说,热闹热闹,你可有个闲心看人家的热闹,我屋里的热闹我还看不过来哩。

二尺子走了一会儿了,婆婆还在路边上站着,这边瞭一眼那边瞭一眼,心里急得撩上了热油般,急煎煎的。

可是,能看见的也就是眼前的几步远。

婆婆夹着二尺子扔下的红包包,心说,该回来了啊,七点就下班,这都八点多快九点了。

婆婆在等兽医大龙。

一等二等看不见个人影子,黑着脸扭转身回去了。

院子就在公路边上,早先是人口地,老汉嫌种庄稼不挣钱吧,年景不好了还要贴钱,听人说枣子市场好,就不种麦了,跟人到韩城买了几百棵枣树,说的是能结三寸长的枣子,当年就能见利。

当年倒是结了,也确实是没见过的长枣,可一棵树上满打满算只挂了十来颗。

第二年,还是没有收成。

以后,连续三年,都没有收成。

老汉气得挖了枣树,种麦。

去年听人说养猪挣钱,他又不种麦了,在地里圈了个土院子,盖了两间小房子,盖了猪圈开始养猪了。

三圈猪,三十多头,老汉一个人能忙过来?这样呢,婆婆就要给三个上学的孙子做饭,还要给老汉搭把手。

三个月不到,老汉撑不下去了。

三十多头猪,一个月要吃上千块的饲料,加上打针吃药、买水买电的钱,还有家里的人情门户。

第四个月时,老汉到附近的洗煤厂干去了,喂猪,就成了婆婆一个人的事。

偏偏,前一阵子,老汉的腰还给摔了,这样呢,婆婆要伺候娃娃吃饭,要伺候老汉,还有那几十头猪要喂,她的活儿更重了。

一天忙下来,婆婆就觉得身上没有力气了,一盆猪饲料还没拌好,腰就疼得快要断了样。

有时候婆婆也想,媳妇要是在屋里把娃娃的饭做了,她一个人喂猪也能行。

可是,儿子在县上摆着菜摊子,一个人也是忙不过来啊。

今天婆婆急得等大龙来,是有一头猪病了,得叫大龙看看,打上一针。

婆婆刚走进院子,就听见窗户嘭嘭响,老汉的脸贴在玻璃上问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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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龙来了没?老汉说,咋还没来咧,这都啥时候了。

等不见大龙,婆婆着急,听见老汉追着她问,心说他肯定是饿了,
早起饭还没吃哩,就没好气地说,没
有哩,来了就从窗前过,你还瞅不见
啊,还有三圈猪没有喂完哩,等我喂
完猪再喂你。

隔着窗户,老汉气恼恼地说,一早起来到现在都半晌午了,也不给
我做饭,倒是先热汤热水地喂那些个
猪,在你心上我现在是连个猪也比不
上,我晓得,猪能给你娃来钱,我见
日只是个花钱。

花钱,哪个爱见?
听老汉说得可怜,婆婆又回头看了一眼,玻璃上贴着一张黑糙干
瘦的老脸,鼻子压得像个干巴巴的枣
子,嘴里呼出一口热气,把玻璃雾了
一片,老汉的脸上就像长了一脸的白
毛毛。

婆婆也顾不上弹嫌他说话不好
听了,可笑得手里的盆子快要抓不牢
实,脚步子却没有停下来,喊老汉别
急,说,你急啥哩嘛急,你们都是我
祖宗哩,我先把我这边的祖宗喂饱,
再喂你这个祖宗,二尺子个火燎毛,
说是到路上看个热闹,一会儿就来,
来了,就有伴跟你扯闲话了,你安安
稳稳地在热炕上享福吧,你瞅这天,
雾气大的。

老头子一句话又撵了过来,我这是享福呢,啊,我这是受罪哩你以为这是享福哩,等我好了你来试试吧,别说一月四十的不叫你下炕,就三天两天把你困在炕上,我看你就受不了了,炕上的罪人啊。

婆婆没有搭理他,心说老汉说得也对,但凡有三分奈何,哪个愿意一天天窝屈在炕头上呢,自己虽说腰痛,可还能走能跑。

老汉不上班时,不要她喂猪,她就到村里到集上游一游。

老头子呢,去年秋上从柿子树上跌下来,养了大半年也没养好,走一步两条腿就疼得针扎刀割一样,天热时还好点儿,她给搀到院子搀到门口,人呀车呀卷起一团团的尘土过来过去,也算是个看头,天寒了,憋屈在窄小的炕上,门也不敢出。

这都一年多了,集上的繁华村里的热闹,他是一眼也看不上,倒是还真的不如自己呢。

进了柴房子,舀了一盆猪食。

老汉喂猪时,不用盆,他嫌盆小,五个圈,三十多头猪,一个猪圈十来盆,喂完一顿下来,得跑多少趟啊。

老汉用桶,吭哧吭哧提一桶过去,扑嚓倒到槽里,再提一桶扑嚓倒到槽里,转眼的工夫,就喂完了。

婆婆腰疼,提不了桶。

端了盆走在圈旁,突然觉得雾好像钻到了猪圈,钻到了自己的眼睛里了,眼睫毛让这雾给缠绕住了,
瓦舍场
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脚步子也好像叫大雾给缠绕住了,一脚高一脚地的像是踩在了烂泥里水塘里,走得缓慢又艰难,很小心了。

一天不知道往猪圈跑多少回,就是蒙上眼,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个坑,哪儿有个坎,心里清清楚楚明镜似的。

婆婆知道,脚步子软,是累的。

婆婆说,你还敢倒下?你可不能倒下,炕上的人,圈里的猪,还有三个学生娃,你倒下了,哪个给他们做一口吃的啊。

一盆猪食扑嚓倒到猪槽里,几头猪哼哼着往前挤,长嘴头子奔到槽里吃得嘁嘁喳喳的,她就气得呵斥,急啥哩啊急,管你们吃饱哩,又不是吃舍饭。

抬眼看墙脚下,那头猪还是卧着不动一下。

婆婆转了过去,在黑猪肥软的肚子上轻轻抓了抓,说,起来吃饭去吧,昨个不是把针都给你打了吗,还懒得不起来,有这么娇气吗你,老汉早起的饭都还没吃哩,先叫你吃你还不起来,起来吧,快点儿起来吃去,迟了,叫人家吃完了,可别怨我哦,我也不会给你独独端一盆叫你吃独食。

那猪哼了两声,还是不动一下。

这头猪昨天就蔫蔫的,不好好吃食,昨天大龙就过来给打了一针,说是还不吃食的话,再打一针。

大龙说,再打一针,肯定好了。

婆婆又抓了它一把,猪好像有自己的主意般趴在地上不挪窝,好像记住了大龙的话,等着大龙给它再打一针。

这猪。

婆婆往柴房子走时,脚下就火燎燎的,抓着空盆子,没有去柴房子搲猪食,又到门口往公路上瞭了一眼。

路上雾气朦胧的,还是啥也看不见。

扭脸回来时,二尺子来了。

二尺子袖着手,嘴边上曳着一团白气,一跳一跳走得呼哈呼哈。

婆婆从柴房子搲出一盆猪食,问他路上有啥热闹。

二尺子说,前头的十字口上撞了个人。

婆婆倏地惊出一身的冷白凉汗,也顾不上去喂猪,端着满满一盆猪食,脚步子就停了下来,急得问他男的女的,人咋样了,哪村的。

婆婆是想起来大龙了。

二尺子的黄脸上浮着一层笑,大车,撞了个骑电摩的女的,不晓得是哪村人,他妈的,大车他能跑了?人不管死活,我看都不轻,地上一大摊子血,我到那儿,人都叫救护车拉走了,没赶上看,我说死了还好,给上一疙瘩钱,不死,人受罪,还有花不完的医疗费。

婆婆听说是个女的,心口松懈了,就问他看见大龙了没。

二尺子说,没看见啊,雾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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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看热闹的就是村口那几个老汉子。

婆婆又往门口瞭了一眼,叨叨着该来了,叫二尺子到屋里坐。

她还得
喂猪去,猪还没喂完。

二尺子却没有回屋里,跟在她身边,唠叨个没完,这么大的雾气,你
说那车跑那么快咋哩嘛,不是找事哩
嘛,还有那人,回头转弯咋就不看着
点儿啊,这么大的雾。

婆婆嘴上应付着,眼睛呢早已经在圈里找寻那头病猪。

一头猪从买
下猪娃,到一天天地喂养,饲料不说
了,天天日日的辛苦不说了,病了得
打针吃药,热了还得开电扇吹风,这
几天上冻了,又不敢让冻着,虽说猪
这畜生不怕冻,可大龙说了,一冻,
就不上膘了。

卖猪,不就是卖那一坨
子膘吗?老汉给买了铁炉子烟筒子,
安装到猪圈。

睁开眼窝,婆婆给屋里
的炕炉子火点着,就过来给猪圈的炉
子生上火。

就这样,半年下来,一圈
猪出槽了,抓在手上的钱点来点去,
一样样的费用刨去,也落不下几个。

暑天时,眼瞅着过不了几天,要卖出
去一茬,猪贩子的电话都打了,说是
过几天就来拉。

然那几天没过去,两
头猪病得立不起来。

婆婆急得问养猪
的邻居,又跑去问大龙,又是灌药又
是打针,就差没有抱到炕上输液了,
连着两天,老两口手脚没停,一时一刻地守在猪圈不敢离开。

然还是没有保住。

老汉气得一张瘦脸吊成了枯干的丝瓜样,黑着眉眼好几天不说话。

婆婆也是心疼得只是个抹眼泪。

不能有个好赖啊。

坚决不能。

一头也不能。

然而那头猪看上去还是低眉耷眼病恹恹的。

婆婆把盆放到猪嘴前,在猪背上轻轻地挠,哄娃娃样叫它起来吃,婆婆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起来吃点儿吧,吃饱了,就有精神了,肚子一饱,病就跑了。

二尺子在旁边看着她笑,你都把这猪当成孙子了。

婆婆的手还在不停地抚摸着猪,人家现在比我孙子还金贵,孙子不吃饭了,我还敢打骂几下,这猪,我敢?
二尺子又笑,你就差给猪下跪磕头了。

婆婆也笑,要是我下跪磕头,人家能好好的,这一圈猪能顺顺利利地出槽,让我光景好过,我把我这膝盖跪烂都没二话。

二尺子说,会好的,咋好不了呢,你娃和媳妇两口子在县上卖菜不少挣哩。

婆婆挤出一丝的笑,心说各人光景各人知道,想起大龙还没来,心
瓦舍场
里的火苗又簌簌地跳动了起来。

手下的猪呢,不知道是好了,还是让婆婆抚摸得舒服了,竟然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长嘴头子探到盆子里,把半盆猪食吃得光光的。

婆婆高兴了,在猪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对二尺子说,你瞅瞅你瞅瞅,你不把人家当祖宗殷勤着伺候能行吗?这畜生。

婆婆和二尺子刚走到屋子窗户前,老汉跟个贴画样还在窗户上贴着,拍打着玻璃喊问是哪个,急得问是二尺子吗,喊二尺子进屋来暖和暖和。

二尺子答应了声,撩起门帘子回去了。

婆婆没有回去。

她又到门外的路上看了看。

雾气薄了,淡了。

往两边一看,也能看见一截路。

一辆大车咔咔地在雾里跑得寒冰样死沉,旋起的黑风包在了雾里。

路边的杨树叶子簌簌地落下几片,骨碌碌滚得枯黄干硬。

看见一个骑电摩的过来了,到了眼前,却不是大龙。

婆婆的心里就生了一股子急躁,好像眼前的雾钻到了她的心里,忽突突地罩了满心满怀。

该来了啊,咋还不来呢?你再不来,我那猪咋办啊?婆婆把手往袖筒里钻钻,扭身回去了,却没有进屋里去。

还是放心不下那头猪。

看那头猪呆呆地站在猪堆里,好了的样子,就碎碎叨叨地念说着,你可要好起来,你可要好起来哦。

婆婆回到屋里时,二尺子从红包包里掏出一堆红的绿的衣服,是跑帆媳妇和引帆老汉的演出服。

婆婆问他咋拿这些个行李。

二尺子说,跑帆哩。

婆婆说,这不年不节的,咋要跑帆?
二尺子从兜里掏出一个旱烟包,丢给老汉叫老汉卷,说,老爷庙不是盖成了吗?大全说要热闹一下,要剪个彩,还要请县上衙门里的那些个吃闲饭的头脑来助兴,大全找着我说,叫我娥娥婶来跑个帆吧,我从小就爱看我娥娥婶跑帆。

老汉在炕上笑得指间的烟灰抖落到了被子上,慌得他噗噗啦啦拍,她还能跑了帆?老腰硬胯的叫帆跑了她还差不多,我看还是叫人家个小媳妇跑,小媳妇的小腰软软和和的,脚步子轻轻俏俏的,跑起来才好看。

婆婆白了老汉一眼,从黑瓦罐里搲出一勺子熟面,暖壶里倒了水搅开,问二尺子,吃了没,也给你也泡碗熟面吧,前几天才炒的,你尝尝,有芝麻花生,还有核桃仁。

二尺子不吃。

她就问老汉是吃甜的还是咸的,老汉说,咸的吧,甜的吃了我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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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婆婆捏了一撮盐撒上,掀了笼屉抓了一个馒头,一块块掰了泡到熟面里,
端给老汉,说,别看那些个小媳妇一
天在操场上扭得欢,跑帆,她还不一
定能跑了。

二尺子说,对哩对哩,跑帆也是个技术活哩,是有个窍门哩,她们能
跑了,狗都长了角哩。

婆婆从门后的财神爷神龛里掏摸出几个红亮亮的软柿子,一个一个摆
在烟熏火燎的乌黑的炉台子上,对二
尺子说是暖一暖,暖热了你吃。

二尺子叫婆婆忙完了,去庙院里排练去。

婆婆心里想着那头病猪,就说,你瞅我有腿出去吗?我还要等大龙
来。

老汉的筷子在碗上梆地敲了一下,哟哟哟,说得好像你是总理是国
家主席,我看人家总理和国家主席也
有个时间娱乐娱乐哩,大龙来了我招
呼,你管安心耍你的去。

婆婆哪能安心呢,那头猪好了没好,得叫大龙看。

这样想着,就叫老
汉再给大龙打电话。

老汉说,你就是个火燎毛,不能叫人把饭吃完吗?猪是死是活,也不
在这一时半刻。

婆婆噗噗地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骂老汉净胡说,硬着脸问老汉,你打不打?你不打我打。

老汉只好放下碗,对二尺子说,你看看你看看,吃人家的饭,就得由人家支使啊。

抬了身子,仰起脖子,抓住吊在窗户前的手机。

屋里就这个地方信号好,婆婆把手机拴了个绳,吊在了半空。

打了半天没人接。

婆婆心慌了,从镇上到她屋里,二三十里路哩,雾又大,车又多,大龙,不会有啥事吧。

老汉不理婆婆,他问二尺子,是不是还要请锣鼓敲打敲打?
二尺子说,是哩,还有村里幼儿园娃娃的节目,听说还定了老五的戏班子。

老汉说,老五的戏班子来了我可得去看看,我就爱看老五媳妇唱《挂画》,你们可要多练练,不要跑砸了让人家笑话。

二尺子说,好多年不跑了,得练练。

老汉看婆婆不说话,知道她爱热闹,只是叫那些猪给缠绑得没有空闲,就对婆婆说,去耍耍吧,难得人家大全还记得你跑帆。

婆婆本来是不打算应承这事,屋里的事再多,也不是一点儿空闲都没有,是没有这个闲心。

可在她的心里头呢,其实是喜欢闹社火的,听那锣鼓叮叮咣咣地一敲,跟着扭一扭,唱
瓦舍场
一唱,人呢好像就松快了,活泛了,那些烦恼的难心的事,也消散了,不当回事了。

现在听老汉这么一说,知道也是满心想让她高兴,嘴上呢也就不说忙不忙的话了,给自己泡了碗熟面,泡了半块馒头,吃着,接了二尺子的话说,咋能忘得了,就那么几套套,一辈子也忘不了,多年前,年年闹社火时跑。

婆婆和二尺子搭伴演跑帆,还是婆婆刚嫁过来做小媳妇时。

俩人第一次搭伴,一个划着桨在前面引,一个站旱船里跟着跑,快了慢了,小碎步大跨步,一俯身一仰头,配合得很默契。

后来,村里闹社火,跑帆就是二尺子和她了。

二尺子坐在炉子边吃软柿子,吸溜一口,吸溜一口,吃得吱吱响,说,还是这软柿子好吃,甜。

老汉吃完熟面,又卷了根旱烟吃,仰了脸说婆婆,那时你还是个小女子耍娃娃,一脸憨憨相,啥也不懂。

二尺子擦抹着手上的柿子汁,可笑地说,啥都不懂嘛人家给你生了两个女子一个小子,个赛个的亲,人家年轻时,是咱村有名的一朵花,人有人样有样,以前人都咋说她哩?乌黑头发包手帕,鬓角插朵石榴花。

雪白手,红指甲,抱个绷子绣娃娃。

高底鞋,绣梅花,一走一扭真飘洒。

我说的对不对,你说以前咱村人是不是都这样说她?
婆婆就吃吃地笑。

老汉吭吭笑着,嘴里却啧啧地不屑,还一朵花哩,你瞅瞅现在还是一朵花不,早都成了柴草渣了。

婆婆不高兴了,她耸着鼻子,撇着嘴角,气哼哼地说,柴草渣就柴草渣,柴草渣还能烧一把火,燎一下锅底热一口汤,你呢你呢?
婆婆本来是开个玩笑,老汉听着倒像是赌气,是在抱怨和嫌弃,还有些烦恼和气恨,他就有些伤心了,要不是摔坏了腿,见日门我也是手脚不停,喂猪,育鸡,还要到洗煤厂给人家上煤。

就说摘柿子吧,也是你叫我去的。

罗罗地里的柿子树上柿子吊了满树,霜降都过了,也没人摘,罗罗说哪个想摘哪个摘。

婆婆说去摘个吧,给咱旋个柿饼,酿个柿子醋。

老汉爱吃柿饼,婆婆爱吃梨烘柿子。

用柿子酿醋,在以前,婆婆年年都要买些柿子来做。

巷里哪家不酿柿子醋呢?吃面拌菜,点上几滴柿子醋,香。

现在倒好了,岁数大的做不动了,年轻的,又嫌麻烦,坐到麻将场里也懒得伸手把柿子摘回去酿醋。

婆婆呢,还做。

前几年,她还买柿子酿醋。

现在,柿子就在家门口,一分钱不要白给你,还能眼瞅着它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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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地里吗?哪能想到,柿子还没摘下一颗,老汉倒让柿子树给摘下来扔到了
地上。

老汉猛地吸一口烟,呼地吐出
来,说,我现在就是个烂抹布烂狗
屎,搁哪儿都是个多余,就等埋到地
里沤成粪,肥上一棵两棵庄稼了。

二尺子的大铜环眼看到老汉不高兴,就开起了玩笑,想得还美哩,
我看你沤成粪也不是个好粪,黄毛狼
粪,没人爱见,还肥人家庄稼哩,人
早撮了扔到黄河里头了。

老汉嘎嘎地笑。

婆婆也吭吭地笑。

二尺子又说,好好养着吧,养好了,还要给娃和媳妇当牛做马拉车拽
绳哩。

老汉说,可不是嘛。

二尺子见婆婆吃完了,就叫她把衣服套上去庙院练去,老汉却拦着不
让,叫他们就在屋里练。

老汉说,这
一冬了我出不了门,一天窝屈在屋里
都急死了,你俩就在屋里练吧,我也
看个热闹。

婆婆说,这是跑帆哩,不是站在台子上唱戏哩,你这屋里小得跟个鸡
屁股样,能跑开?
二尺子就出主意说是到院子去。

二尺子说,我把我老哥背到院子,有
他这个观众,还能给咱指导指导。

这话老汉爱听。

老汉赶紧热切切地说,我给你们敲鼓点,鼓点子我能敲了。

婆婆也不想去庙院,大龙还没来,那头猪的针还没打哩。

雾气散了,阳光寡白淡薄地摊下半院,眼前呢,却还是挂了道纱帘子样不清亮。

二尺子把老汉背了出来,婆婆把柴房子门旁的椅子扫了扫,叫二尺子把老汉放到椅子上,说,今天多亏了二尺子来,你还能出来晒个阳阳,一天老是叫唤见不到个阳阳,今儿个你就坐阳阳怀里晒个够吧。

老汉就笑,我就坐阳阳怀里,叫阳阳这个好媳妇把我抱紧。

婆婆又给拿了棉大衣,盖在老汉腿上,说,别自顾抱人家好媳妇,把你这老腿晾到一边。

二尺子的衣服穿好了,白绸子袄黑绸子裤,腰上绑了个黑腰带,头上却戴了个礼帽,忽忽溜溜地走了过来,惹得老汉嘎嘎地笑,你这哪是引船划桨的船夫啊,再戴上个墨镜,分明就是个黑社会老大。

婆婆的衣服也穿好了,扭着身子前面看看后面看看,问二尺子从哪儿找的衣服,还挺合身。

老汉看婆婆身上水红绸子的斜襟小袄,果绿绸子的肥腿裤子,方方正正的大红绸子手帕,上面贴了亮晶
瓦舍场
晶的金片,别在水红袄上,捏在手指间,飘飘摇摇间,要多风骚有多风骚。

那张黄糙的脸呢,也让衣服映得红润润的好看了,站在土灰灰的院子,院子也亮堂了。

他嘴上呢却说,这还合身啊,我看是一点儿也不合身,把人家的粗腰大胯都没显出来,咋能叫个合身。

他嘴上弹嫌着,脸面上呢,一丝的笑意也不显,眉头上反而绾了个疙瘩,是又实在又诚心的样子了。

惹得二尺子和婆婆呵呵呵呵笑了起来,他才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埋怨二尺子只拿个跑帆行李,锣鼓队的服装也不说借上一套他穿穿。

婆婆听他怨怪得多余,想说就是给你借上一套,你能站到人前给人家敲锣还是能给人家打鼓?却没有说。

哪能说啊,老汉腿疼得站不起来,说了,不是又惹他伤心?见院子不干净,也不怕脏了衣服,抓了笤帚扫下一堆黑灰。

秋冬季节,西北风一场接一场,院子又靠着公路,一天不扫就是一层黑灰,三天不扫,人走过去,能踩出一行黑脚印子。

扫完,又跑到猪圈看了一下。

看那头猪呆呆的,还是没有别的猪欢实,她的心头又压了石头样沉闷,脚步子下绕了一团风,焦惶惶地到门口瞭了一眼,还是不见大龙个影子,心说,再不来就打电话。

老汉叫婆婆不要乱跑,说,你穿得红一片绿一片的跟个妖精样,吓得猪没病都生下病了。

婆婆白他一眼,说,你放心,猪见我跟见了它亲娘老子一样亲哩。

老汉说,开始吧。

手上的棍子就敲在铁锅盖上,铛的一声,响亮,清脆。

那头猪还是蔫唧唧地卧在墙脚下。

婆婆却没了心思,急火火地扭身去了猪圈,回来了就喊二尺子过来帮她捉猪,说是不行,大龙来不了,我给猪打吧。

也顾不上换下跑帆的红袄绿裤子,从屋里取了针管针剂,敲了针剂,抽起针管吸上。

二尺子也没有换衣服,跟着婆婆跑到猪圈,帮着按住猪。

婆婆手上举着针,却扎不下去。

二尺子要过针,说,还是我来吧。

婆婆说,你会打?
二尺子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试试。

婆婆说,大龙每次打针都是在耳朵后头,耳朵后头的血管粗,是动脉血管。

二尺子说,我知道。

婆婆按着猪,二尺子揪住猪耳朵,手里的针管刚举起来,猪就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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