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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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海

娘和姥娘

我娘和我姥娘心里不合,这从我记

事起,就耳闻目睹。那时我们兄弟姊妹

都小,当然都是替俺娘打抱不平,说俺

姥娘太精明,太刻薄,太嫌穷爱富。如今,

姥娘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我娘虽然康健

如初,但也毕竟八十又三。趁娘这几年

和我在一起生活,她的记忆力还相当的

好,得空我都想问问我娘一些细节,看

看她们母女俩之间到底有什么、或者是

到底发生过什么。

娘在家里是老大,接着是妹妹、弟

弟、弟弟。一个姐弟四人共六口人的家庭,

在那个年代是不能算多的。我姥爷张老

晕有一手磨油的好手艺,是那一片比较

有名气的油匠。我姥娘生性精明过人,

精打细算。因此,那时我姥娘家和一般

庄户人家比起来,日子一直还算是比较

殷实的。

问题是我娘十六岁就出嫁成家了。

如果一个人四岁起能记事,那么她和姥

娘总共才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十二年,

在家里还是老大,又是女儿身,娘儿时

的记忆里除了看孩子,烧锅炒芝麻,还

有就是姥娘整天雨点似的吵骂。因此我

娘对于娘家的认识,尤其是对于我姥娘

的认识,一直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

娘嫁到我们老吴家时,老吴家正处

在谷底的状态。一场流行性霍乱,一个

月之间就夺走了我老奶奶,我奶奶、我

二奶奶、还有我大伯四个壮年人的性命。

从此,天天捧着一本线装书之乎者也的

我老爷爷,一个晚清秀才,还当了多年

的保长,身心元气大伤,他再也没有力

气鼓起一个大家庭前行的风帆了。

我娘像二月里的一场雨,三月里的

一阵风,很适时地来到了老吴家。在一

个有着十来口人、又大多是男人的大家

庭里,娘年轻漂亮,娘能拆会补,娘精明

能干,娘爽朗利索。娘在老吴家这个几 写完这篇文字,我掩卷而思: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年代?我的姥娘,一个一生都没有舍得穿上一件洋布衣裳的老人,因为贫穷,从而节俭,进而刻薄甚至自残。仅仅为了一把米面,一条破棉裤,就弄得母女相煎,亲情割裂。那时,还有多少姥娘们的心地被乱草蚕食,沦为荒原,滋生出许许多多至今都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们依然摇曳在姥娘们的坟头前,让我们每每吃力地辨认,思索。

作品

Wo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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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破碎的大家庭里,马上树起了夺目的形象。有一次我和俺娘拌嘴,声音大了一些,娘说儿啊,别说你上了几天大学,娘不识字,当年就是你老爷爷那个老私学把子,你问问他高看我不高看我?

但我娘一回到娘家,一到了我姥娘的面前,就立马蔫了。后来我仔细地分析过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娘从小就被我姥娘数落惯了,俗话说“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更主要是因为我们老吴家刚刚分开家那阵子,我们这个小家除了三间土坯房一个烂铁锅,就是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老小得吃饭,清看着娘家还有多余的粮食,我娘的嘴巴就是钢铁打的,她也得张开啊!

偏偏我姥娘刀子嘴,偏偏我姥娘又不是啥豆腐心;偏偏我姥娘家也不是真正的富裕户;偏偏她们母女俩心里向来都没有恁些。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拽着我娘的衣襟子去俺姥姥家,回来时我姥娘把我们娘儿俩个送到惠济河堤上。姥娘还没有转过去几步娘就哭了。我问娘你哭啥哩?娘不语。娘哭,我也跟着哭,哗啦啦的惠济河水也好像是在哭,树上的乌鸦我们走一步它跟着走一步,噶噶噶不停歇的好像也在哭。那树梢子也在哭,那小菊花也在哭,那田野四处好像都在哭啊哭。

多少年之后我问过我娘,那一回去俺姥娘家你到底为啥哭?娘说咱家里那时候除了有几块红薯还是几块红薯,想跟您姥娘要几斤豆杂面,到临走都没有张开口。您姥娘在河堤上和咱分手时,还掀了掀我胳膊上盖着篮子的花棉布手巾。

真正的焦点出现在俺姨生病之后。要说俺娘年轻时漂亮是真的,但我姨比我娘还要漂亮。姨夫是军官,在北京当连长,她们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就在姨刚刚怀孕不久,正在欢天喜地的时候,她却突然倒下了。去北京治了大半年,从肚子里取出来我表弟,病没有治好还是回来了。

姨一躺下就是两年。姨夫不在家,

姨就住在我姥娘家,姥娘床前床后不停

地忙活。娘不时地也往姥娘家跑,和我

小小的大姐轮换着去照顾我姨。

最疼爱的小闺女一病不起,家里又

时常多出几个人吃饭,姥娘身心不宁,

姥娘身心憔悴,姥娘不住地唠叨,看啥

啥不是,看谁都不顺眼,姥娘得找个出

气的烟囱子。

我娘,恰恰就是最好的靶子。

我后来问过我大姐,咱姥娘心情不

好,咱娘就不能让着咱姥娘吗?大姐说

咋不让唉!不敢和咱姥娘吵,咱娘都快

憋屈死了。去一趟回来哭一场,发誓再

也不去了还得去。娘有时实在憋不住了,

就去咱二姥娘家说说,咱二姥娘和咱姥

娘不对劲,一去串门子回来更挨骂。别

提了,那时候咱娘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甚至死的味都有。

再说,天都已经很冷了,咱娘伺候

咱姨,还穿着一条单裤子。就那咱姨的

一条旧棉裤,咱姥娘都不说让咱娘穿穿,

你说是谁能不生气?咱娘还爱掉个脸子,

啥事情越弄就越不得劲。

大姐是俺姊妹六个的老大,别看不

识字,但最明理,我们弟兄几个都很尊

敬她。

一九七八年,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

分数考上了睢县高中,俺姥娘说给我买

一条绒裤。两年高中上完了,期间我无

数次地幻想过,能穿上一条新买的绒裤

该是何等的气派!但我一直到考上大学

也没有穿上。今天,我没有一点埋怨我

姥娘的意思,一天都没有孝敬过她老人

家,我哪有资格怨三埋四。当时一条绒

裤八块钱,八块钱对于一个节省了一生

的老人来说,又该是怎样的一个数字?

一九八零年夏天,我姥娘突然得了

脑血栓。我大舅二舅还有我娘,从姥娘

的箱子底下扒出来八百元钱。大舅二舅

每家三百,俺娘二百。对于这样一个分

配结果,我娘至今感恩不尽!时不时地

念叨着说:你两个舅都是清亮人,咱啥

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舅,是那二百元钱让

你读完了四年大学。

一个老人,一个一生节俭,连自己

的亲闺女都不舍得给花一分钱的老人,

在那个普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年代,

她能攒下来八百元钱,这到底是怎样的

一种奇迹?八百元,三个孩子瞬间就给

她分光了。留下来一个长长的惊叹,也

留下来很多今天我写作的素材。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我考上大学后

的第一个暑假,姥娘在公社医院里,吝

啬地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息。在我骑车

带着我娘去医院的路上,我娘显得是那

样的平静,就是到了姥娘的床前,娘也

是象征性的干哭了几声。对于我娘那天

的表现,我后来不止一次地追问过她。

娘说真的没泪啊,泪能是挤出来的吗?

一个搁哪哪中,一生好强的老人,

连她娘死都没有一滴眼泪可掉的老人,

她的心里,该憋着多大多大的委屈甚至

怨恨?但她最终都没敢和她的冤家吵过

一回,这个老人,就是我最熟稔最陌生

的娘。

我今天可以作证:我姥娘得病以后

的最后两年里,我娘、我舅、我舅母,还

有我三个姐姐,轮流照顾我姥娘,没有

让她受一点点罪。娘还时不时地把俺姥

娘接到俺家,给她割肉吃,给她炖鸡蛋吃,

姥娘在俺家每一次都住好多天。

写完这篇文字,我掩卷而思:那到

底是怎样一个年代?我的姥娘,一个一

生都没有舍得穿上一件洋布衣裳的老人,

因为贫穷,从而节俭,进而刻薄甚至自残。

仅仅为了一把米面,一条破棉裤,就弄

得母女相煎,亲情割裂。那时,还有多

少姥娘们的心地被乱草蚕食,沦为荒原,

滋生出许许多多至今都叫不上名字的植

物,它们依然摇曳在姥娘们的坟头前,

让我们每每吃力地辨认,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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