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狗叫声

城市里的狗叫声

作者：安黎

来源：《法治与社会》 2017年第7期

步行去上班的路途，我与一条流浪狗不期而遇。它个头不大，瘦骨嶙峋，潜伏于树丛中，

见我疾步走过，突然间就蹿了出来，朝我的脚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脚面上，留下了几个清

晰可见的牙印，幸运的是，尽管鞋帮被破相，却没有伤及皮肉。

狗为何要凶巴巴地朝我扑来，且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般地咬我？我猜测，要么它饿极了，遍寻食物而不得，于是误把我当成了一块面包或一根骨头；要么是我在不经意间，对它有所冒犯，比如瞪了它一眼之类。不然，我与它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它不至于如此怒气冲冲吧？狗

咬了我，但我不恨狗。

恨是心灵自产自销的毒药——自己制造，必归自己吞咽。

更何况，面对一条可怜的小狗，我又如何能恨得起来呢？咬我的狗，属于民间所谓的野狗。这类狗，大多居无定所，命运多舛，在夹缝中求生，在排斥中苟活，活生生一副流浪者的落魄

模样。它们以树丛为掩体，四处游荡着寻觅人们遗弃的馒头骨头。因为弱小，便格外警惕，日

久免不了神经过敏，疑神疑鬼，患上迫害妄想症，视所有的行人为来犯之敌，把每个路人都假

想为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并对其采取先发制人的攻击。

流浪狗并非一出生就沦落于荒野，无人疼，无人爱。它们大多都享受过一段美好的幸福时光——有可能被家庭主妇在怀里贴胸抱过，也有可能受男主人的牵引招摇过市过，更有可能一

日五餐应有尽有过。然而现在，它们一无所有，只剩下了裹体的这张皱皮和皱皮上的几许秃毛。回首往事，估计它们也会像饱经风雨沧桑的人那样，千般滋味，万般纠结，或懊悔，或自得，

或怀恋，或欣慰，或笃定，或迷茫，欲说还休，欲不说又不休。

流浪狗与主人的分道扬镳，原因不尽相同，并不能一言以蔽之。有的受之于寄宿家庭的分

崩离析——那些曾经如胶似漆的恩爱男女，姻缘耗尽，曲终人散，狗也相应地遭遇“殃及鱼池”之祸，变成了无人领养的“野孩子”；有的是因为主人的脾气很犟，狗的脾气也很犟，两个性

格执拗不懂谦让的生命，注定无法在同一个屋檐下颐养天年，于是冲突与对立，就在所难免。

伤害与复仇的剧目，你来我往，反复上演。

这其中，狗存在着明显的认知误区。当狗认不清自己的真实处境时，最终受伤的，毫无疑

问会是自己。主人是斗室之内的至尊帝王，更是狗命运的主宰者。屋子里的桌椅、花盆、床铺

以及电视机洗衣机等等所有物件，皆若臣奴一般，都得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帝王的调遣与摆布，

不敢有任何违逆与造次，作为家室成员之一的狗，又何以能置身其外？狗比起桌椅的优势，在于桌椅始终摆出一副僵化呆板的面孔，不会根据主人的需要调试表情，但狗却大为迥异。狗的

察言观色的能力，连许许多多的人都望尘莫及。狗会依据主人的心情，或撒娇，或卖乖，以此

来获取奖赏和实惠。狗有时候也耍点小性子，抓挠主人的脖颈，弄乱主人的衣物，但那不过是

撒娇的另一种方式，最终都会和主人取得和解。但总有那些不长眼色的笨狗，对主人尽管也忠

诚耿耿，却有时候把握不住分寸，惹出各种祸端——比如它将主人家的孩子老人撒泼咬伤，或

将主人花费巨资购买的名贵鹦鹉一口吞咽，或半夜溜进卧室狂吠致使主人的床笫之欢偃旗息鼓——凡此种种，必然招致主人的嫌弃和愤怒，从而被一脚踹出家门。笨狗的硬伤，在于常常忘

却自己的身份，一经听闻主人嗲声嗲气呼叫自己心肝宝贝，就以为真的是心肝宝贝了。殊不知，它既非心肝，亦非宝贝，仅为玩物而已。或许，它比普通玩物要略高一个档次，美其名曰宠物。但无论玩物还是宠物，都不过是主人酒足饭饱之余逗乐解闷的道具。贵妃再高人一等，毕竟还

是妃子，不会升格为太后。

流浪狗很多，流浪的原因也五花八门，用托尔斯泰的话说，那就是幸福的狗是相似的，不

幸的狗各有各的不幸。然而，所有的流浪，都显现着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与原生环境的不相容，不兼容，或排斥墙壁，或抵触屋檐，或厌恶门槛，或反感主人，于是逃离逃亡或被驱逐被肥猪，就成了它们的归宿与命运。

温顺听话，就卧于厅堂；桀骜不驯，就漂泊四野。当然，也有一些狗并不为之黯然神伤，

反而欣欣然陶陶然，它们宁愿挨饿受冻，也不愿脖子上系一根缰绳。

人与狗，既是朋友，又是仇敌。人养狗，又杀狗。当狗肉店里肉味飘香，生意呈现出一派

兴隆的景象时，“狗是人类的朋友”之类的话语，就显得无比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