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原文简介

《雾》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

我还不知道这些山峰叫什么名儿。

我来此的第一夜晚就看见那最高的一座山的顶巅像钻石装成的宝冕似的灯火。

那时我的房里还没有电灯，每晚上在暗中静坐，凝望这半空的一团光明，使我沉醉了。

这灯光照耀得全山都空而且亮，假使没有这一团光，那和阴暗的地面琐屑的榛莽丛杂在一起的，陡削的山峰，能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么？全山的轮廓模糊不清；只那一点光像海鸥似的，在暗夜里闪动了一下，随即又不动了。

看见这灯光，我再掉过头看那左肩的窗外，那是西面。

那边却有无数半明半昧的星。

我眼睛模糊了，我于是似乎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

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

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

这时我忘记了一切。

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有一夜我从睡梦中醒来，推开后窗，不见月；但灯是依然在的。

虽然这山是更难见了，可是我的房里却充满了光。

我无论如何不能睡去了，便披了大衫走出房门来。

对面是一排草房，都开着窗子，大概是睡罢了。

隔窗可见几株高大的芭蕉；影子落在地上。

无风，所有的芭蕉叶都乖乖地垂着。

心里想：“不知从窗里看出去，是什么样的景象？”
于是我便推开了这扇窗了。

但立刻又被眼前的构图撼住了。

那电灯下的人物想必是尚没有睡去的罢。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装束得臃肿，在灯下坐着。

他们中间也有站着的、但大半都坐着；他们是正在那里吃“夜作饭”。

（这里的习惯，农民常常要在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牲口料豆。

）他们的脸孔我看不见，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我的视力不能越过那盏灯的圈子之外。

远处都渺茫了。

这时我所见的，无所谓山，无所谓树，无所谓叫作“夜作饭”的那堆黑暗里腾腾的蒸着的热气：只有些轮廓，只有些灯光；只有从灯光中射出来的钩着肩的、反着光的背影；只有些椅子的脚（他们在椅子上坐着），和从椅子上垂下来的臃肿的衣服的皱襞——浑沌中的浑沌！这实在像画家包世臣论王天衣的山水画所说的那样：“乱头粗服，不名一格。

”我的眼渐渐地模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灯光照着的地方那些空的圈儿。

这些空的圈儿一时红色，一时蓝色，一时灰色，并且在那里柔和而飘忽地旋转着。

好像是尘埃，好像是雾点，好像是……实在什么也不像。

等你定睛看时，却又看见了那臃肿的脸孔了。

他们中间也有女人——孩子母亲和老婆婆。

她们穿着围裙起身给丈夫端来夜饭来了。

男的接过饭来默默地吃着，女的又默默地坐下了；他们没有话说；只有这臃肿的背影看得出他们在吃着饭；只有这灯光从前面四射开来，在他们前面照着。

他们都能吃得饱吗？这一定是会吃得很饱的——因为我看见这几位做丈夫的都盘脚舒舒坦坦地坐在那里：他们穿着蓝布短衣和紫花袄。

这是北方农家顶考究的冬装了！
他们为什么不开口呢？我想着：他们大约是沉醉在这个景致里了
——这半明半昧的灯光以及灯光下坐着吃夜饭的人们！他们在使我的眼睛模糊呢！
那么，我是感谢他们的了！因为他们替我驱散了心底的愁雾和悲哀。

并且使我尝到一味苦涩而热烈的愉快！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我每逢灯火辉煌的时候便怀念家慈！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就想到故国“家园”。

可是今晚我却不想家；我只觉得这些脸孔是“面善”的；我只觉得他们每人的线红的脸上都隐隐地现出了“笑容”。

他们是似乎生活得很快乐的。

我知道今晚上他们的家里都有着鲜嫩的线鸡或是肥斩的猪肉！
在他们前面那盏灯照不到的远处——小竹林里、菜园子里……却有无数交织的黑影蠕动着猜拳喝酒的喧哗声从那儿隐隐地飘过来了。

我知道那边就是村庄。

——我心头充满了欣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