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那堂课

《静女》那堂课
有时候，爱情是，本该量入为出，我们却倾其所有，甚至债台高筑，购买一件我们无法割舍的奢侈品。

如果那是一件过时很快的奢侈品，我们日日面对的就是那些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代价。

奢侈是一场令人惊慌的焚烧，留下一片后来开花的土地。

在年末的聚会上，师兄说，文老师去世了。

对这个消息，我们只是像听到收音机里说到某个农历的节气到了一样，平时并不挂在心上，但乍一听说冬至到了什么的，心里还是会被什么东西或轻或重地绊一下，至少我们知道时光流逝了，某种变迁来了。

可以说，大学校友凡是听过古典文学课的人，才十年光景，没有人这么快就会忘了文老师，尤其是《诗经·静女》那堂课。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教室里光线黯淡，有人打开了所有的灯。

文老师穿得比平常整洁些，眼中充满光芒，从进教室那一刻起，就微笑着直到那堂课结束，整个人忽然给大家一种春日融融的感觉。

他先是很沉醉地吟诵了两遍《静女》，然后告诉大家这是讲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约会的诗。

在讲解过程中，他不断模仿诗中约会男女的表情动作，尤其是一个在翘首等待，一个却躲避起来，故意要欣赏恋人走去走来左顾右盼等待恋人出现的可爱样子。

文老师还哆哆嗦嗦地一会儿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红色的管子，一会儿取出一根白色的茅草，学着诗中人赠送恋人礼物的样子，又模仿接受礼物的人的语调对着茅草说话：“并不是你本身美丽，因为是美人赠送的，所以你在我眼中才显得美”。

我相信那是一堂进入了催眠状态的课：没有爱过的人，会急于投入到爱情的怀抱中；体会过爱情的人，人人心中都复苏了一场美好的爱情。

当时，文老师已经六十多岁，因为疾病双手颤抖，头也经常处于无法控制的摇晃状态，在那堂生动的课上，也是那样。

但由于他才学深厚，也是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学校一直舍不得放他走，在他退休后又反聘他继续上古典文学。

对文老师来说，这也是维持生计的惟一出路。

我们都略知关于文老师的身世的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说。

据说他毕业于黄浦军校分校，因为身体上的某个小毛病做了文官。

由于相貌英俊才华横溢，深得国民党军官太太们的青睐。

生性浪漫的他，曾卷入多起恋情之中。

为此，他被降了职，后来还坐过牢。

但生性难改，坐牢出来，又和一人相恋，并得了一个孩子。

为了养育那个私生孩子，他娶了一个村妇，但并不生活在一起。

等我们听他课的时候，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中，就有一个和我们同龄的男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据说是他的那个儿子。

他是背负爱情传奇，以一个衰老清贫的老教师形象摇摇晃晃双手哆嗦出现在我们这些学生眼中的。

《静女》那堂课，我们记忆深刻，除了讲解生动，还因为他人生境遇的投射。

有时候，爱情是，本该量入为出，我们却倾其所有，甚至债台高筑，购买一件我们无法割舍的奢侈品。

如果那是一件过时很快的奢侈品，我们日日面对的就是那些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代价。

只是，从来没有白白付出的代价，就像文老师的《静女》那堂课，也算是他晚年的华笔了，在那短短的40分钟里，他得到的只有他知道，在课堂上我们这些听者得到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也许，奢侈是一场令人惊慌的焚烧，留下一片后来开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