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小黄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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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个小黄盆
萧立军
我已经吃了六十年盐了。

在这六十年的人生中,能令我记忆深刻的事情太多太多,但令我至死不忘的却只有一样——饥饿。

我们姐弟都是在缺吃少穿中稀里糊涂長大的,之所以能在极其严酷的饥饿年代没有夭折而活下来,完全归于我们的妈妈——孙秀芳,是她的勤劳节俭、坚忍不拔和远见卓识,才拯救了我们。

我能记得住事时,是记得我们家有一个浅黄色的小搪瓷盆,直径有二十五厘米左右,盛米能盛三五斤,装面能装三四斤。

这小黄盆的搪瓷被磕碰掉了很多瓷,盆沿也卷卷的。

每到月底发工资前的几天,我妈妈就拿着它上屋下屋地挨家进,去问张家叔李家婶借米面。

那时各家都不宽裕,常常是将三十多户人家走个遍才能借回二三斤米或者面。

向人家借东西总是没面子的事,很伤自尊心,但我妈的小黄盆却月月重复月底几天的行程。

为了她的孩子们吃上饭,她得给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说拜年话,即使有个别的叔叔婶子说奚落的话,她也得忍着。

她不这样不行啊,她有五个孩子呢,每月的月底都是她的一道坎。

我妈是守信用的人,我爹一发工资就买回米面,先把欠人家的米面还上。

因此我妈每月的月底都能让小黄盆装上借来的米面,使我家能度过月底这道坎儿;月初也能让小黄盆装上米面还人家,使我家下次还能借着。

1960年来了。

我记得那个冬天极其寒冷,但比寒冷的冬天更加寒冷的是,城镇居民的所有生活必需品,一律凭票证加钞票购买。

没有票,就得到黑市上用钞票去买票,再用钞票和票证来买东西。

我家最惨了,我爹挣的工资少,买不起必需的票。

除了粮票饼干票,其余的票尽量卖掉或者换成粮票和饼干票,我家最需要的是粮食。

我家主要吃榨完糖的甜菜渣子拌上玉米面的蒸团子,煮的粥里没有几粒米,只是有个粥味的照得见人影的镜子汤。

在那个年代,除我家外,哪家都有夭折的孩子。

饥饿和贫穷与我们相生相随。

1960年的秋天到了,我爹带着我二弟南下到了我们出生的地方吉林洮南县西好堡屯子,想在他哥哥家弄点吃的;我妈带着我和三个月大的二妹北上去嫩江县的一个屯子,借我堂姐家光在大秋地里捡粮食。

此时的农村并不比城里好多少,大饥荒闹得家家都缺粮,亲戚们就是有心也帮衬不上。

等两路人马都回到齐齐
哈尔后,我爹扛回来的是一百多斤淀粉,是用没有苞米粒的棒子芯加碱熬烂再碾碎的沉淀物,是猪都不吃的东西。

我妈带回来的是六十来斤苞米粒和麦粒,有地里捡的,也有我堂姐给的。

这些吃的加上限量供应的粮食帮我家熬到了1961年的春天。

那时,我大舅家也在齐齐哈尔,他家孩子也多。

我姥姥看孩子们饿得嗷嗷叫,就让我大舅全家迁回老家,同时叫我妈也把全家迁回老家,说是不能看着孩子们饿死。

我爹和我大舅回老家屯子分别号了房子。

但动身时,我妈变了主意,决定不回老家去。

我爹跟她吵也没用,就把姥姥搬来说服我妈。

姥姥说不回老家,你看着孩子们饿死啊?我妈说若回到老家,就再也回不到城里了。

姥姥说城里屯子哪里能活人就在哪里待着。

我妈说我不能看着闺女儿子啃一辈子土坷垃,一辈子没出息,我们饿死也要死在齐齐哈尔。

我妈说困难只是一阵子,挺一挺就能过去,您也别让我哥哥他们一家回去。

姥姥说你爱回不回,你哥他得回去。

我大舅全家回老家去了,我们家留在了齐齐哈尔。

我的表兄弟们全都成了农民,我们就继续在城里挨饿。

后来的结果是我们家有三个孩子上了大学,我大舅家一个大学生也没有。

为了孩子能活着,春天时我妈妈到建筑队当力工,每月四十元。

从此我再也没看见过我妈端着小黄盆去邻居家借粮了,可这四十元都是我妈每天干着牛马活儿挣来的。

她没想到,她的建筑女工生涯一干就是三十年,风吹日晒雨淋了半辈子,还经历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脚踝骨,还曾被沥青烫伤……她经历了无数磨难,就是为了填饱孩子们的肚子啊。

我再一次见到小黄盆时,是我下乡三年后的1971年。

那一年的春节我回家时,我妈妈给了我一块手表,是瑞士产的海马牌。

我说我不要,给我爹戴吧。

我妈说,人家都有你没有哪行。

你爹买表的钱我也给他准备好了,就等你胡大爷再给弄张票。

我说咱家困难啊,我有没有手表没啥的。

我妈说那可不行,你给妈争口气,干啥像啥就行了。

我说我在兵团从不偷懒不耍滑,不怕苦不怕累,指导员非常信任我。

我妈说,儿子呀,妈帮不上你什么了,你要自尊自爱自强,自己把自己管好就行,别成为别人的累赘,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时候,我快手快嘴的二妹拎着小黄盆过来,指着小黄盆对我说:哥呀,为了你跟咱爹的两块表,咱妈领着咱全家人吃了两年麦麸子。

听了二妹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小黄盆经常装麦麸子,我一下子从头酸到脚,心里更是酸楚得无以名状。

这就是我的妈,这就是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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