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赏析鲁迅《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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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赏析鲁迅《过客》
《过客》是一篇独幕剧,这在鲁迅所有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

这出剧中只出现三个人物:过客,老翁,小姑娘。

显然,这是一个意义大于形象的作品。

这篇作品的主旨当然可以有多重解读。

但不外表现人生的孤独,表现一个社会斗士的战斗生涯中所遭遇的寂寞。

一个作品在其发表以后,就像一个婴儿离开了母腹,从此之后,它自有其自己的命运和造化,与孕育它的母体已经完全脱节了。

只有读者,才是这个新生命的父母。

这新的父母会按照自己的学养、经验、体悟……领养这个新生命。

我读《过客》读到的是一种绝望的孤独感,又夹杂着一种坚韧的精神,给我一些些奋然前行走完此生的勇气。

鲁迅给读者描绘的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幕。

他通过舞台上这一个“一”(过客),展示了从古到今所有的痛感人生寂寞之苦者的“多”。

不但这个“过客”,舞台上的“老翁”,那个乐观的“小姑娘”等人物,即如舞台上的种种“布景”,也都无一不是对人生处境的典型化的表达。

我们把整个作品读成或者说“还原成”一个世界,就会清晰地看见作者对人的处境、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人的未来……的思考。

是的,这个世界充满着矛盾:
1.生命在其成长过程中自身内部充满矛盾。

当我们幼稚的时候,我们就像那个小姑娘,一切都是美好的,坟地里有美丽的野百合野蔷薇;当我们对自己的生命开始觉醒,我们就开始踏上“离家”的孤独之路,我们成为与自己生命照面的“世界”的“过客”,当我们终于垂垂老矣,我们就像剧中的“老翁”,在坟地等待死神的召唤。

这样一个生命的“循环”其实十分圆满,但我们总是会站在某一个时段上“质疑”另一个人生时段。

比如,许多人会怪罪“老翁”丧失“人生斗志”,终日徘徊坟地的边上,等待死神,暮气沉沉……其实,这个“老翁”正是“过客”的未来,而那个“小姑
娘”正是“过客”的“前身”!剧中三个人物正是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的象征。

2.热的血肉之生命与冷的现实世界的对立与对抗。

“过客”状态(那种毅然决然地前行的姿态)是人一生的基本态度,它在人生中应该占着大部分的生命时段,这个时段中的人充满着生的“热烈”,富有创造的意识和战斗的精神,一往无前。

这个时段,人可以为了莫名的前途、不知所以的未来而放弃沿途的风景,甚至放弃那些牵肠挂肚的柔情,忽视所有的关怀与爱慕,只是一股劲地往前走、往前走,耳朵里只听得见一个声音:“往前,往前,莫停下来……。


但人行走其间的“世界”却常常是“冷”的。

鲁迅那个时代是,鲁迅之前的数千年的世界也是,鲁迅之后的世界直到今天,也从来没有“热”过!
我们读《过客》,看见那种彻骨的寒冷包围着匆匆的过客。

萧杀的草木,破旧的茅草屋,西边的坟地……
当然,世界不应该永远都这么冷下去。

3.人对“血“的渴望和拒绝。

“血浓于水”,“血肉之躯”,“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血’”,当血流进了,人的生命也就丧失了……所以“过客”在其人生孤独的路上是渴望着获得“血”的补充的。

但如果宝贵的“血”是来自于亲人、爱人、善良者等人全然无私的奉献的呢?如果“血”的意义就在于的“生”,取人之血形同谋人生命,这当然是“过客”要加以拒绝的。

而自私的人、恶人、“嗜血者”、“吸血鬼”等等,当然不可能无偿地满足“过客”对于血的渴求,而过客一路上见到太多的“嗜血者”。

“老翁”能提供的是“水”,这是生命作为物质不可或缺的东西,“过客”可以从世上不多的人那里获得这个。

而那个小女孩的“布”,却象征着一种温情,一种人性的温暖,它们都可以给“过客”些微的慰藉,但“过客”最终拒绝了,因为他不想被这冷酷的世界里的一点温暖给羁绊得裹足不前。

这是一个毅然决然的有些倔强的对人生彻底绝望的人。

4.冷酷的世界与“野百合”的相互嘲讽般的对视与共同呈现。

人生的世界是阴冷的。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

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但“小姑娘”这个人物的出场告诉读者,不,这个世界尚有野百合野蔷薇,而且还有充满爱心的小女孩,有茅草屋前嘘寒问暖、善意留客的老翁。

这是人生舞台上令人回味、值得珍藏的“暖色”。

它正像一朵红艳艳的小小的野花,把冷酷的人生舞台又给照亮了!
不过,坟,就等候在人生的前方。

不由你不赶紧走,走……你无法停下来。

5.虚伪与善良的对峙。

过客曾经痛心他一路上遭遇的虚伪和冷酷。

他的“前行”,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他要设法避开那些伤害过他的虚伪与残酷!
所以,我们看见的只是这个过客“奔跑”的姿势。

我们何尝能看得清他到底是“逃跑”还是“追赶”?是“前行”还是“败亡”?是听见了而响应前方的呼唤还是厌恶于身后的冷酷而无奈地投奔?
《过客》还讨论了一个怕是永无答案的问题。

老翁问“过客”: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
“人从哪里来”是一个哲学命题。

“过客”不曾想过这个哲学化的问题。

他也许知道人永远“行走在人生路上”,这就是人的命运,这是一个关乎时间(寿命有长短)的问题,无关乎“何所来、何所去”的空间问题。

但老翁(包括下文的“过客”)偏偏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能问“我”从哪里来,只因为我还活着,还是一个提问者(活着的人),一旦“我”死了,就不能提问“我从哪里来”,此后,“我哪里来”的问题对我而言也就不存在了,就消解了。

人往何处去,也是同类问题。

这辆车子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我从哪里来”却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后者是前者的不合逻辑的类比,是一个“伪(哲学)命题”。

或可这样回答——从娘胎来!但人们听了这个答案,一定会哈哈大笑,不以为这是一个正确答案。

因为似乎要问不是“我的肉体”从哪里来,而是问“精神的我”。

是啊,“精神的我”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也不可能有答案,同样是一个“伪命题”。

——这个时时刻刻在发展变化的“精神的我”是哪一天“有”的呢?对提问者(我是从哪里来的)而言,“精神的我”是从提问的那一瞬产生的,就是“这一瞬”产生的“我”,自然就不再有“我从哪里来”的问题。

“我”问了,就有“我”了,或者说才有“我”了。

提问之前就没有“我”,所以结论只能是“我”没从哪里来。

人不是一辆车。

同样,“我”死了以后我会到哪里去?这个问题也不成立。

因为“我”我活着的时候就在这里,我“死”了,就意味着“我”不再能提问,事实就是,你(刚死去的你)哪里也没去,你消失了,那个问“我往哪里去”的“我”,哪里也没去,他的“肉体”(身体,包括身体里面的“精神”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

或可这样答复:你离开这里了!
——其实,这个答案也有些“问题”。

一个不能提问的死了的“我”是不会问这个愚蠢的问题的,所以这个问题也不存在。

当然,别人不是可以问——他去哪里了?回到上面的答案,“他哪里也没去”,喏,他就在这里躺着呢。

这里有两个角度的问法。

一是“我问”,一个是“他问”(别人问)。

“我问”已经如上讨论过。

——“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是“伪命题”。

或者是俗不可耐的答案,它一定不能让你满意:“我”来自娘胎,“我”去往死亡。

“他问”——“他从哪里来?他向哪里去?”——愚蠢的你要不要我把同样的答案抄写一遍给你?
所以,我从哪里来和我向哪里去,它们都是“伪命题”。

《过客》里“过客”不是哲学家,只是像哲学家那样地在思考。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描绘过一家咖啡馆(好像哲学
家萨特也在那里喝过咖啡),它坐落在坟地之中,喝咖啡的人可以抬头看见窗外的坟墓……
人生就是那群坐在波德莱尔的咖啡馆里喝咖啡的顾客。

但“过客”不会同意这种人生观。

过客不是在“喝咖啡”中等待死亡,而是拼命地跑,跑!他知道他跑的结果还是最终堕入坟地,但他停不下来,他也不想停下来。

老翁的告诫,小姑娘的慰问,对过客来说,都是无益的。

甘继民 2014年9月1日晚
【原文及我的点评】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

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

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

扶我进去罢。

太阳要下去了。

【“太阳要下去了”,这是老翁心境中的太阳,也是过客面临的“时态”(隐喻着过客心目中的社会现实)所以下文“老翁”说“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

你偏是要看谁。

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

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

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

我走得渴极了。

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生旅行者或一个孤独的战士(这一句话涉及本文的可能的两种主旨)来说,环境实在是荒凉或荒芜,一路上连“一个池塘,一个水洼”也难以找到】
翁——唔,可以可以。

你请坐罢。

〔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老翁热心,细心,体贴,礼貌,就在这里:爽快地答应,热情让座,小心叮嘱杯子要洗干净。


翁——客官,你请坐。

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

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几点注意:一是这个过客从来就是(“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一个人”,一是在旅途中从未有一个朋友,从未有一个同伴(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一是从未被世人有过确切的认识(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
翁——阿阿。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过客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向哪里去”。

从来就这么孤单地走着。

“略略迟疑”是因为过客一直就这么走着,“哪里来”真从来就不曾想过,也很少人问过。

而且,“人从哪里来”一开始就是一个“伪问题”,——“过客”来了,这是一个事实,他从未停下来过!
老翁没弄清自己的问题,他自然会问下一个问题。


翁——对了。

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

——但是,我不知道。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

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

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过客”答说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人之作为人之始就行走在路上,人一旦停下来,就不再作为人而活在此世。

所以“我想哪里去”,同样是一个“伪问题”。

况且,旅途漫漫,前途迷惘。

所以,这个过客只知道“前面”,只知道“一路向西”。

这里过客有一个矛盾的表达:不知道往哪里去,却知道“一路向西”。

“西”就是过客的生命终点吧。

是的,每一个人都将走到这个地方去。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

〔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

这真是少有的好意。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对小姑娘的感激,反衬出“过客”一路的凄凉遭遇。


翁——不要这么感激。

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老翁提醒:人存“感激之心”会让有情有义的人无法继续前行,会让“感激之心”牵绊住人生的前行的步伐。

这里注意过客的孤独来自“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这是到这里为止本文的第二个矛盾处:渴望人世间的真情,却又不能流连人世间原本就不多的真情。


这个“过客”在遭遇的世界就是一个荒凉的缺少人世温暖的世界;二是像来自这一对祖孙女的人间温情,作者为着不断地前行,又不能过于在意!】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

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

我就要前去。

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过客虽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但也想知道前途会有什么。

“坟”——老翁的意思很清楚,“死亡”,你的前途就是“坟”(死亡)。

这是一个多么伤心的世界:“坟”横亘在人的前路上。

你可以绕过这一座坟,你可能绕不过下一座。

孩——不,不,不的。

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

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

但是,那是坟。

〔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孩子和老翁对“前面”的不同理解:(这是本文第三处矛盾)
坟地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老翁看见的只是“坟”。

注意这里,“过客”作为青年人,他的眼里也只看见野百合和玫瑰花。

作者在这段文章不惜漏出一个表达上的“破绽”(过客应该不熟悉“前面”的情况)很明显,鲁迅想告诉读者年青人(小姑娘和过客)常常是“乐观”的。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

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老翁也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事情,老翁是一个看见死亡而回到“坟”地之前停住脚步的“老过客”。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

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

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老翁是一个失败了的战士,他出于善意提醒着一个青年战士】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

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


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这里透露出一些主要的信息:过客无无法回头:一是无落脚的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是在“旧地”只有“驱逐”和“牢笼”,没有自由,一是“旧地”充满虚伪和丑恶,因而对那里充满憎恨。

这是一个遭驱逐的逃亡之客。

翁——那也不然。

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

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眶外的眼泪”:虚伪的同情:这个“过客”憎恶所有的虚伪;“心底的眼里”:发自内心的怜悯:过客不想拖累那些真爱着自己的亲友。

当然,“过客”起码还有母亲等不多的关怀自己爱着自己的人,但人都得奔自己的前程,过自己的人生,而有时候这些亲人只能成为自己的负累——起码是感情的负累。

——这是第四处矛盾:珍惜亲情,又不得不抛弃亲情。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是的,过客只得继续前行。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

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

〔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

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

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

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

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催促过客不断前行的“声音”是什么?——心底的声音:你得活下去,我得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帝的声音:你来到这个世界,你就得承受行走的责任。

过客在旅途上需要的是“血”而不是“水”:血是从人的身体中流出来的,它能赐予人生命,而“水”比喻着薄情寡恩。

过客向主人一家讨要的是“日常的水”——回到了“日常话语场”中说的话;而这里(跟老翁说)是一个“哲学话语或人生话语”。

注意两种话语情
境中“水”的不同含义。

关于“血”的内涵,注意鲁迅的另一段话:“从血管里流出的永远是血,而从水管里流出的只能是水。

”】
翁——那也未必。

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老翁不同意。

在老翁看来:人既需要物质的“水”,也需要精神的“血”,人在旅途的疲倦不都是缘于“精神”。

这里,涉及第六个矛盾:人的精神生活,人的物质生活。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

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

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老翁之“老”正在“那声音”已经对他不再“叫”了,或者他已经“听不见了”。

——这里我们读到第七个矛盾:老人不为前方的声音所迷惑,而过客正为着那个声音在前行。

——其实这个是全文贯穿始终的矛盾。

只是这里表现得最鲜明而已。


客——唉唉,不理他……。

〔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

我息不下。

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

〔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注意:围绕这一块“布”,作者写下面一大段戏。


客——多谢,〔接取,〕姑娘。

这真是……。

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

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

〔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

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

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
西了。

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这个小女孩,代表的是人生旅途中遭遇的所有的美丽、柔情、善良、爱,对,还有爱情!这个东西差一点让这个“过客”放弃旅行。

“布”是“小女孩”的“符号”。

“布”也是“布施”的“省写”。

过客把来自对象世界的“美”都当作一种“布施”。

——这是鲁迅作品中一个醒目的特征。

它与作者的个人成长史一定有某种关联。

其实,包括“爱情”,很少只是缘于别人的“布施”,倒是自己主动争取而来的多一些可能性。

爱情,关心等等,并非单向地来自“外”,是共同营造的东西。

能够爱人,爱世界,才能够获得别人的爱。

人从婴儿、孩提、儿童、少年……一点点长大,最早获得的爱来自亲人,这种爱无私,比较单纯,亲人的爱一天天养成着人的爱别人的能力。

到了人踏上“过客”般的人生之路的时候,人以自己的爱去寻求爱的“共鸣”。

获得“知音”,需要“知”的能力。

同样,人获得爱也需要人自己首先具有“被爱”“被关怀”的能力。

“过客”拒绝着所有的“布施”。

过客在旅途中的寂寞看来跟其个性也有关系。


客——是的。

但是我不能。

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

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我想,这最稳当。

〔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为什么这个“过客”不肯接受别人的“布施”呢?过客自己做了解释,很耐人寻味。

“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
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

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我”希望“布施者”死,或者全世界的人(包括我)都死,只留下“布施者”一个人。

——这是一种疯狂的异样的奇特的对“布施者”(她,她们)的爱吧。

“布施”而已,何以会激起“我”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对“我”来说,“布施者”(我爱的人)只有两种安排是可接受的:
(1)布施者死,因为我不必牵挂“她”;
(2)全世界(包括我)都死,“她”像上帝那样活着,不必让人牵挂,且我也死了,无法牵挂她。

但是“我”没有“祝愿”或“咒诅”的力量,所以我不能接受任何布施(爱与关怀等等)。

我看见“过客”深心里一种非常人的“爱情观”。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是的,对过客来说,那“布”太重了】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

——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

〔但忽然惊醒,倾听。

〕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

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这是一段“走”与“留”(休息)的争论。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

我很感激你们。

〔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

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老翁的话是一种“常识”:“爱”是一种伴随生命的东西,“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东西。

但过客不这样想。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孩子的“惊惧”、要求,都是“常人”对“非常人”行为的不理解的体现。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一个充满创意、智慧、富有诗意的建议。

一个足以让“过客”也犹豫的建议。

但最终还是遭到了拒绝。

我们看到一个毅然决然的“过客”。


翁——那么,再见了。

祝你平安。

〔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

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

〔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

祝你们平安。

〔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

我还是走好罢……。

〔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人间之“布”让过客“徘徊”,然而“沉思”之后“忽然吃惊”,过客听见了“那个声音”,”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

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跄踉地闯进”夜色中去。

——这就是这出戏的结局,是过客的最终抉择。


鲁迅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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