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我虔诚地想象着我的读者们

木心：我虔诚地想象着我的读者们
1
读者赞美我，是读者的事，不是我的事。

读者高明，有厚望焉。

作者与读者之间，应存在着“礼”，而且作者的礼，与读者的礼是不一样的。

2
想见我的人，我也想见他。

我的书的读者，我想读他的书。

3
天地君亲师，缺了一个作者和读者的关系。

自古以来，人际最神圣美妙的伦理，其实正是我作你读、你作我读的精神交往。

4
我虔诚地想象着我的读者们，老的，少的，八十八岁，十二岁，男的，女的，俊的，丑的，憨的，傻的，富的，贫的，健美的，残废的，教师，学生，店员，公仔，水文站的，税务局的，卖豆浆的，开汽车的。

我曾说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然而这一群群的读者正是我艺术的对象。

5
缅想我的读者，如海宁观潮之感。

读者如海浪，不是蔚蓝色的。

6
“读者”，在我心目中是浩荡的，仪态万方的一个概念。

这个概念，几乎是我全部的美学。

你是我的读者，那还得了。

7
我没有理想的读者，就连真诚的读者也难得——我还得去找读者。

8
我只有两个好读者，一个是烟，另一个是茶，烟哥，茶弟。

9
我不迁就读者。

在我心目中，读者至少与我等量，多半是高于我。

作者要讨好读者，读者就看不起作者了。

如果意识着读者比我低，我就写不下去了——还写它作甚。

10
我写作，第一信条是尊敬读者，有时候也悲伤，我过分尊敬读者了。

11
“木心真是很好。

”在网上见此一句，我这个怀疑主义者不能不猜忌这是误会，但造句简朴，直见性命。

我的感喟是：如果真是出于理解，真是所言不谬，那就真是很好。

不是你好不是我好，是这件事情很好。

白日光华，旦复旦兮，赞词，总是要用花哨的、夸张的、动听的，但这一句却是纯洁无油腻。

我不会轻率相信“知音来了”，而默默意识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位读者存在着，真是好的。

12
我的文章与我的读者是同年龄的。

我写这些书时，他们还刚出世。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开始寻找我的书，而我的书也眼巴巴地鹄候着他们——这意象很诡谲，而感动了我麻木的心：我的读者未必理解我的书，我的书也未必理解我的读者。

13
新的时代，新的青年，使我蛰然心喜。

我的读者属于我的晚辈，而属于孙辈者更多，是则隔两代也。

上海美专、杭州高中、上海浦东、
工艺一厂、美国纽约，我教过五代人。

来吧，年轻人，我们唱歌跳舞。

14
代沟其实是一种风景。

我与你们，分明隔着两条代沟，父辈，祖辈……但曲腿一跳就跳过来了！我们肝肠如火色笑似花。

文学，艺术，文学家，艺术家，作者和读者之关系，都是“忘年交”，两者相隔百年千年，可以一见如故，譬如“诗三百篇”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夕何夕”。

15
读者呀读者，快快长大成为作者吧。

16
说起来是众生竞读我书，我很威风。

但翻个面，那是我为众生写书，服苦役，读者人手一册，才是真威风。

是读者在那里星光灿烂，我这里总处于薄明状态。

年轻的朋友们，唱歌跳舞吧，我继续为你们写作。

17
去吧去吧，我的书，你们从今入世，凶多吉少。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们。

我还是为你们祈祷：世人哪，不要弄污我的书，你不喜欢，就送给别人吧，我的书啊，你们是为我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