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记_短篇小说

合集下载
  1.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2.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3.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民族叙事
从师记
短篇小说
马元忠(壮族)
马元忠,男,壮族,广西田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

长篇报告文学《百色大决战》入选2020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1
首次跟努岩去别人家迷狗是在早上。

那时天已大亮,村巷里陆陆续续地有人肩扛农具正往村外去,临路的屋门口,有人抱着膝盖睡眼惺忪观看面前群鸡抢食,有人蹲在门边抽烟,把一口口浓烟吐在面前氤氲的晨气里。

努岩倒背双手,挺着一瓣瘦胸膛晃荡在村街上。

“你杀狗好几年了,日常酒肉不断,怎么把自己吃得越来越瘦呢,你以前的身板可不是这样。

”我这么问努岩,是在他家吃饭的那天晚上,当时我妈妈也在。

为了这一顿饭,妈妈特意买了烟酒,亲自领我到努岩家里去,她说学艺讲究规矩,拜师饭不能少。

努岩没有马上回答我,他闷头嚼着嘴里的菜,又仰头连续喝了两大口酒,一会儿才说:“我心里有恨,吃喝进肚子里的酒肉还来不及消化成营养就先被恨吞掉了,拿什么来滋养皮肉呢,我不瘦才怪。

”他说着眼睛瞟向我妈妈。

我看到妈妈的目光和他猛地撞了一下,然后飞快躲开。

“岩爷,今天又要杀哪家的狗?”有蹲在门口的人问。

在我们村,身怀绝技的人常常被冠以“爷”的称呼,努岩杀狗本事过人,村上无论老小都称他“岩爷”。

努岩不作声,抬起一片尖下巴朝前一挑,又顾自勾头走路。

问的人脸上挂笑,似乎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巷道里游荡的狗们或交颈互蹭,或追逐嬉闹,大哼小吠揉杂在渐次密集的人的脚步声里。

努岩的出现搅乱了狗的安稳。

他刚走进村巷,我看到近前的几只狗现出了惊慌的情状。

首先是两只老狗,它们原本正在为一截白骨争吵不休,一眼看到一个高瘦的人晃过来,连忙掉头钻进了柴垛底下去。

正玩闹着的四只嫩狗发觉不妙,努岩的脚步已经踩到了它们身边,小家伙分明知道躲避为时已晚,于是索性噤了声站在原地,都夹紧尾巴,八只眼睛怵怵地盯着努岩,直到他走出几丈开外。

还有一只不知
为何在屋里磨蹭刚要窜出门来的瘦狗,半颗脑袋才伸出门槛,忽然瞥见努岩笃笃走过来,吓得一折脖子转身缩了回去。

沿街走来,人们投过来的目光相当怪异,我知道那是因为努岩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我。


“岩爷,今天还带个助手?”有人终于忍不住了似地问。

努岩晃过脸去,说:“嗯,徒弟,往后就跟我学杀狗。


“岩爷,认上了?”另一个人问,又歪脸问我,“小儿,叫他什么呢?”他下巴甩向努岩。

我不觉得这两句话有什么异常,不就是问努岩,是不是真的认我做徒弟,问我该称努岩为师傅还是叔叔么。

可是努岩的反应不一样,他站住了。

问题显然出在那人问话时还冲努岩挤了挤眼睛。

努岩两手叉腰,拧着脖子看向那个人。

高瘦的屠夫光着膀子突兀站在道路中央,陡然生出几分慑人的威严来。

我在努岩身后,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也不知道他眼里射出去何种目光,只看见那个人顿时像被利器击中,脸皮倏然一僵,继而觍着脸赔过来一个讪讪的笑。

努岩没有说话,他在鼻子里干哼一声,扭头就走。

有必要介绍一下。

这一年夏天,我决定不再上学,妈妈说那你去跟努岩学手艺吧。

我顿时心里很不满。

努岩是个专门替别人杀狗的屠夫,他那门杀生的活计血腥,残忍,我好歹也是个刚读完初中的人,以后要成天杀狗割肉,浑身腥臭,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可妈妈不容我争辩:“木匠活要扛木头拉大锯,泥瓦活工要搬砖头爬高墙,种啊养啊那些活计更是重活儿,你一样也干不了,只有杀狗最适合你。

”她说着眼睛乜向我的下肢,我的抵触立马就哑火了。

未满一岁时的一场病,让我落下一条细腿。

“小儿,一个人要是没有一门手艺难得养活自己。

”妈妈说。

小儿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那个万恶的病症的名称有五个字,人们摘取开头的两个来称呼我,家人也愚蠢地跟着叫,以致它后来就像这条细腿一样别扭地伴随我。

努岩是我爸亲弟弟,我原本称他叔叔,可从八岁那年起我就不这样称呼他了。

我揣摩,妈妈要我拜努岩为师,八成是冲他手上的那个绝活去的。

老辈传下的规矩,谁家要杀狗,须得主家用绳子拴牢狗,牵到屠夫家去。

可努岩不是这样,主家只须和他说一声,或者干脆托别人给他捎句话,他亲自上门去捉狗。

说捉,其实准确来讲是谜,见了狗他不拴不捆,只伸手在它身上摸弄几把,狗随后就跟着他回来,最后被他宰掉。

扯远了,回到这天早上的事。

到了要杀狗的人家,那只将要被领走的狗也跟着主人迎在门口,它摇摆尾巴,哼哼低吟,抻着鼻子去嗅努岩裸露在塑料拖鞋前头的脚趾,又歪过头来蹭了蹭我的裤脚。

努岩眼睛都不在狗身上停留一下,好像他今天登门跟面前这只狗没有一点关系。

他接过主人递上来的一支纸烟,瘦屁股一勾,折腿蹲在门边,一边抽烟,一边和主人扯闲话。

狗支着两条前腿蹲坐在几步开外的堂屋里,它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来,不时勾下头在自己的后腿脚窝上咬一两口。

烟抽了将近半截,我看到努岩在浓烟里给主人递了一个眼色。

主人朝狗招一招手,喊了一声,狗碎步奔到了他跟前。

努岩这才歪过头去,目光正式落在狗的身上。

他冲狗喷出一口浓烟,接着在烟雾里一边嘬嘴,一边伸手在它身上摸。

这样三摸两摸,狗竟着了魔似的柔软了,温顺了。

它欢快地摇着尾巴,贴着耳朵趴在了地上,鼻子里哼出绵软的声音。

努岩瞟一眼主人,瘦颊上掠过一缕得意,他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狗即吐出舌头去舔,舔净了,抬起头来眼汪汪瞧努岩。

努岩继续嘬嘴,手上有了变化,他叉开手指,立起指头,五根长手指转眼变成了一把梳子,从狗头到狗屁股一下一下地刮挠,速度不疾不徐,力道不轻不重,指甲在皮毛上划过的声音宛若溪水流动……
渐渐地,我看到狗的眼睛迷离了,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走吧,跟着我!”努岩朗声说,随即站了起来,巴掌在自己屁股上拍了拍,径直往外走。

狗抬起头来,也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它连屋里都不回望一下,好像往外走出去的努岩才是养育自己的主人。

狗的觉醒是进了努岩家的院子以后。

他家两开间主屋,左侧还倚着一间耳房。

房屋朝外是院子,齐肩高的土墙围起来。

院中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往左的墙根蹲着两座火灶,一口烫槽和一副三脚铁架子并排立在火灶一侧。

石榴树下的地面和树干上布满了或干或湿的血迹。

灶台上、烫槽边,长长短短的各色毛发洒了一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粘附着杀戮的痕迹,就连空气也弥漫着腥恶的气味。

走进门口来的狗显然在气味上闻出了危险。

它举着鼻子在空中嗅了嗅,又埋头贴着地面嗅。

没走几步,它警觉地晃了晃脑袋,两只耳朵立起,尾巴抻得像一条僵硬的蛇,脖子上的毛也竖了起来。

血液的气味,毛发的气味,粪便的气味,这些同类丢掉性命后留下的污秽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儿灌进它的胸腔。

狗再怎么懵懂都经不住这种刺激,它怵然一惊,一甩脖子欲掉头逃跑。

可惜晚了。

刹那间,努岩手上甩出的一只绳圈准确地套住了它的脖颈。

在它失声一叫的当口,活套收拢,绳子勒住了它的咽喉。

它挣扎,狂叫,试图扭头撕咬绳子。

可是没用。

努岩一只手冲天一甩,一截绳子飞挂到了石榴树上,他捏住绳头一扯,狗就像一截木桩被吊在了半空中。

2
关于努岩迷狗,人们有多种议论。

有人说努岩事前吃了迷狗的药,他吐出的唾沫里含有药,狗舔了唾沫,立马迷糊懵懂,只能听人摆布。

另有人说努岩懂法术,抚摸狗时手上施了法,他嘬嘴,那是念咒,施法又念咒,狗的神魂都被人拿捏在手里了。

妈妈告诉我,很多人愿意出大钱买努岩的绝活,外乡外县的都有,但他一个也没有答应。

“那他为什么愿意收我做徒弟?”我这样问妈妈。

头两次她不回答,后来又问,她说:“他就应该管你。

”口气漫不经心,但她说完叹了一口,我顿时心里一沉。

我猜妈妈是不是拿七年前的事要挟努岩收我为徒。

那件事起于一只狗。

一只小狗在一个乡圩日跟着我叔叔努岩回来。

它一身白毛,脑门上有铜钱大的一个旋圈儿,旋圈里的毛黑白混杂,像一朵野花。

好看是好看,可我叔叔并不想收养它,它来路不明不说,叔叔当时刚刚分家单过,他没养过狗,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赶圩回来的路上他抡棍子扔石头撵它,可它像一条尾巴紧跟着,怎么撵都撵不走。

等到下一个圩日,他特意牵着它沿街去问,帮它寻找主人,却无人认领。

他把它扔在集市凌乱的腿脚丛林里,然后伺机溜掉,可是傍晚回到家,它先于他迎在了门口。

他无奈,从此每天给它留食,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旋。

半年后它身体壮了,毛色油亮可人。

那时候叔叔住在我家旁边的两间瓦房里,我五岁的妹妹成天爱到他家里去逗花旋玩。

可是后来的一天,那只狗竟咬了我妹妹一口,在她小手腕上咬出血淋淋的几个牙印。

在乡村,人被猫挠一把狗咬一口常有,都不当回事,叔叔只给我妹妹伤口抹了些红汞。

谁知过后不久就出大事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三,我们家正准备着明天过中元节,我妹妹和几个小孩结伴到村边玩耍,妹妹不幸掉下沟渠里去。

当时我叔叔在不远处干活,听到孩子们叫喊连忙狂奔而来,从水里捞起了我妹妹,可是人已经救不活了。

小孩子们说我妹妹玩着玩着忽然翻白眼,眼睛睁得老大,嘴吐白沫,还学狗汪汪地叫,她在地上打滚,一滚就滚到沟渠里去了。

闻讯而来的人中有略懂医识的人问,孩子是不是挨狗咬过。

努岩叔叔扯过我妹妹的手腕,指说这是狗留下的牙印。

那几个牙印这时格外醒目。

那人说八成是得了狗病,当时挨狗咬应该立马去医院打针,耽误了,这病一发作就是死病。

努岩叔叔双手托着我妹妹的尸体冲天叫喊。

那几年我们家厄运连连,先是我爷爷我奶奶相继去世,紧接着我爸喝酒把自己喝死了。

妹妹的死把我妈打懵了,后事是努岩叔叔帮料理的,他给我妹妹换了新衣服,把她装在他亲手打的一副小棺材里,一个人背到后山去葬,还垒了一座小圆坟。

“他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去回一路流着眼泪。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本意是夸努岩心眼好,义气,可是一传十地传开后,竟然牵扯到了我妈和小叔子努岩的关系上来。

有人翻出更早的事,说我妹妹出生时我爸都死去十个半月了,没见过这么晚产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

一时间,关于我妈和小叔子的传言盖过了我妹妹的死。

叔叔对我们家好,这是事实。

因为我爸嗜酒如命,成天喝得颠三倒四,把身体喝坏了,家里的重活多半是努岩叔叔过来帮忙。

“这个人像头公牛,整天不觉累。

”妈妈曾当我的面这么说。

当时努岩叔叔正往我家板楼上搬谷子。

五六十斤重的一袋谷子,他一手薅住袋口,膝头一挺就上了肩,两边肩膀一边一袋呼呼上楼。

搬谷子之前他还刚抡斧头帮我家劈完了一堆柴火。

好几次,努岩叔叔帮我们家干活时妈妈在他背后盯着看。

那时候的努岩叔叔肩膀宽阔,粗胳膊粗腿,腰背结实,与蔫耷耷的我爸相比,不知强壮多少。

传言就像长了毛刺,住进了我当时才八岁的心里。

我曾动过跟妈妈问明白的念头,可还来不及开口就自己一把掐断了。

这种事怎么好问。

虽然还小,但我知道这种事的起由多半是男人作妖,心里从此结了颗大疙瘩。

“努岩,过来把两袋谷子扛下楼,我妈要拿去打米。


“努岩,明天帮我们家把水渠边那块田犁一犁。


……
后来每一次替妈妈传话,我就直呼他的小名。

努岩分明觉察到了我对他的不敬,每回看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先前的亲和。

那只叫花旋的狗自知闯了祸,在我妹妹死去的当天下午躲了起来。

努岩在山上葬完我妹妹回来,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屋里屋外地找,怎么也看不到它的踪影。

有人告诉他,狗往村外跑了。

连续几天,努岩手握棍子出村去,可是每一天傍晚都拉着脸回来。

花旋差不多一个月后回来,这畜牲大概以为过了那么久,人的仇恨也跟着消解了。

它犹犹豫豫走进院子,努岩立即眼睛喷火地抄起棍子抡了过去。

狗在掉头逃跑的当口,一条前腿吃了重重一下,扑倒的同时它朝前滚了几滚,幸运躲过了身后的追打,最后连滚带爬逃进村外的山野里去。

努岩在不久后离开了村庄,人们都不知道他去哪里。

过了两年他又回来。

回村后办的第一件事是搬家,他搬到村西一户人家闲置的旧房里去。

妈妈跟我说努岩今后要专门杀狗,他不想让腥臭味熏染到我们。

3
狗被吊了起来,努岩并未马上结果它。

他背对疯狂扭摆的狗,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几口,吐出的浓烟把自己头脸罩住了。

我以为他任由狗继续四肢胡乱蹬踏,直到它自行气绝命断。

可是没有,烟才抽了几口,他甩手扔在了地上,脚板踏上去一拧,然后转过身去,一手撸下树杈上悬挂的一截木棍,在狗的额头上就是一下。

我看到棍子挥下的同时,努岩闭上了双眼,脸也别过一边去。

那一击,声音短促,清脆。

狗的身体猛一抽搐,腿脚的划动随即一落千丈。

我吃惊地盯着那根棍子。

它长约两尺,表面光滑圆润,我在努岩将要挂回树杈上去的当
口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它铁一样沉。

我问努岩棍子从什么树上砍下来的,他许久才吐出来一句:“青冈木,管用几十年。


想到日后自己也要拿这根家伙敲狗额头,我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前面就这么过来,你都看到了吧?”努岩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迷狗和擂狗。

我说:“棍子擂这一下不难,关键是迷狗,你还半句话都没有跟我讲。


努岩哼了一下鼻子,“擂狗容易?下回你试试,把不准死穴,你就是敲七上八下,把狗额头鼻梁敲烂了它都不一定死。

”他说,“出门前不是讲了吗,迷狗门道深,我学了两年才上手,指望一两天能学会,那是做梦,现在你先要用眼睛看,把细处记心上,半年以后我才慢慢跟你讲内中的机窍。


我嘟哝道:“杀个狗有必要那么讲究吗,迷来,拿绳子勒紧它脖子拖着来,结果都一样,横竖是要它死。


努岩瞅过来一眼,沉着脸去拿一只铝盆,转身回来才说:“你要这么想,就不该到我这里来,村上那么多杀狗师傅,随便跟谁学不行呢。


我心里说,要是可以任由选择,我懒得登你家的门。

“各人心思不一样,做起活路来办法也就不同。

”努岩说,“小儿,要跟我学,你就得按我的路子走。


来了两天,他这是第一次称呼我“小儿”。

我不再顶撞,站在旁边观看他继续展示手艺。

努岩捉住死狗吊在下面的两条后腿,手持尖刀在它的两边脚趾间一刺一拉,殷红的血绸丝似的,悠悠落在地面上等着的铝盆里。

狗大概尚存一口气,这时忽地蹬踢腿脚,把鲜血溅得四处都是。

接着是拔毛。

努岩提起狗的两只后腿,把它投进热气蒸腾的铁锅中。

他捏住狗尾巴,在热烫的水里左右绕了绕,又拿一截柴火棍在狗身上这里捅一下,那里捣一把。

片刻后他把狗捞出来,扔在旁边的烫槽里,拿一把尖刀在它身上刮。

只一会儿,狗就让他收拾得光溜水亮了。

努岩说,拔毛不难,水烧到刚冒鱼眼泡就要浸狗,浸透了捞出来,趁热拿刀刮。

“要说隐秘,就是不能少不了这个。

”他在锅里捞起来指头宽的一片树皮,告诉我那是什么树的皮子,烧水时往锅里扔三五片。

“有它,刀子一刮,狗皮上不管粗毛细毛,一根都不剩。

”他说。

拔了毛后要燎皮。

努岩先用清水把狗冲洗一遍,再拿一张干毛巾把它全身擦拭干净,在皮上抹一层茶油,然后用铁钩钩住它下颚,挂到火灶旁边的那个三脚铁架中间去。

我纳闷,问努岩为什么要抹茶油,他不接话。

“你去抱一捆稻草来。

”他手指向院子另一侧。

紧靠院墙有一个油毛毡盖顶的狭长棚子,里面堆满稻草。

努岩从我怀里抽出去一把稻草,搓捋成胳膊粗的一根草棍,点燃,然后伸到狗屁股下面,忽左忽右地晃。

我蹲在身边预备给他递稻草。

我问:“燎皮是要烧去绒毛吧,你都刮得这么干净了,还燎它干什么?”
努岩说:“别人燎皮是要烧掉残留的绒毛,我不是,我是要熏出狗皮下的膻味。


我又问:“人家烧的是茅草、玉米秸秆,或者随便什么野草,你只用稻草?”
努岩嘿地一笑,转过脸来问:“知道这是什么稻草吗?”
我勾头端详。

怀里的稻草虽然枯干,但杆茎粗壮,每片叶子都相当宽厚。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稻子分多少种,更别说哪一种稻草长什么谷子了。

努岩说:“是大糯稻草。


我心里一怔。

曾听妈妈叨咕过,大糯稻子产量低,难伺候,村上没有几户人家种了。

我劝妈妈不要种了,年节打糍粑包粽子反正有小糯。

妈妈摇头,说:“不种不行,就是别人家
都不种了,我们也还要种。


我转脸去看棚子里那一堆摞得高高的稻草。

给努岩又递一把稻草,我问:“不就是用火燎么,哪一种草燃烧起来不是烟火?”
努岩说:“你扯一截往嘴里嚼,叶子,茎秆,都行。


我掐断一截草茎塞进嘴里,囫囵咀嚼了几下,觉不出什么味道,扭头吐在地上。

 “你心太躁,嚼不出滋味来。

”努岩在鼻子里笑了两声,“大糯稻草甘甜,还有一股香,稻草要是还没枯,捧在手上你都能闻到它的香气。

对了,就是每年三月初三你妈妈蒸的糯米饭那种香味。


连续烧了几把稻草,努岩叫我抵近看。

他举着火把哈着腰绕铁架子慢慢转,一只手时而抓拢近火的草头,时而松开手抖一抖,火势时大时小,火团忽明忽暗,有时干脆只咝咝冒着浓烟。

烟火所到之处,狗皮上冒出繁星似的细碎气泡。

“现在你一看就明白了。

”努岩手指点一下火焰刚舔过的一片狗皮,“抹上茶油的狗皮,经烟火熏燎,皮眼就张开了,皮眼一开,皮层下的膻气找到了出口,都拼着命窜了出来。


“有出,就必定也有进。

”努岩继续说,“膻气被逼出来了,皮眼中是要吸回去一些东西的,吸什么呢,香甜味啊,烧的是大糯稻草呢,火焰里不是带着吗。


我偷偷瞥他一眼。

他脸上的神色近乎得意。

一会儿,狗被提溜下来,努岩用铁钩子钩住它的后脚,倒头又挂到架子上去熏燎一阵。

一顺一倒,差不多耗去一个钟头。

他燎出来的狗油光水亮,皮色近于柑橙,从头到尾色调均匀,没有一点焦煳。

接下来开膛破肚,努岩手法让我吃惊。

他下刀划开狗胸膛和肚子的那一刻,我几乎还没看清是怎么动作,肠肚心肝肺就从腹腔里哗啦滚了出来。

紧接着的捋肉取骨让人眼花缭乱,一把雪亮的尖刀在他手上一挑一划,刀背一敲,刀柄一捣,两手掰开,咝啦一声骨肉分离,看起来像手撕树皮。

他只摆弄了几下子,一条狗便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地分解好,齐整地摞在了矮桌上。

阳光投到灶台上,狗主人提着一只箩筐进来了。

“岩爷,弄好了吧?”
“好了。


努岩洗完手刚要掏烟,对方抢过来送上一支,又打开火机给他点着。

“还是老规矩?”来人摸出手机找微信。

努岩说:“老规矩。


裤兜里隐约传出叮咚一声响,努岩冲对方点了点头,悠悠吐出一串浓烟。

努岩杀一条狗收三十块工钱。

曾听人说,努岩杀狗初始,人家付了工钱,还主动送他一块肉,有一斤多,努岩推辞不下,就要了小半块,但他跟人家另外讨要一颗狗心脏。

后来就成了铁打的惯例,杀一条狗,工钱外人家送努岩五六两肉,还有一颗狗心脏。

来人把肉装进箩筐,挑出两样要送的东西放回矮桌上。

“给多了。

”努岩跨上去,捉刀在那块比手掌略宽的肉上一划,将一半扔进对方的箩筐里。

“你不是多了个徒弟吗?”来人笑说,转脸瞧我。

努岩说:“多个人也不能多要。


来人又笑,抓住箩筐两条提耳,身体一沉,又一挺腰,箩筐就上了他的肩头,“走了,岩爷。


努岩说:“别忘了过两天把头骷髅送过来。


“记得的。

”对方在肩上顿了一下箩筐,转过脸来说。

努岩拿一只塑料袋把矮桌上的狗肉和狗心脏装好,拎着往外走。

我正纳闷他要拿出去送给谁,可他只在门口转个身就又回来了。

稍后我回家,出了院子转回头去看,见院门骑屋廊檐下挂着一只小竹篮。

走回去伸手往里摸,里面是软乎乎的一小袋肉。

4
日子往前走了一阵子,我跟着努岩杀了十多条狗。

这期间他除了在拔毛、燎皮和清理肠肚时叫我帮打下手,其余还只是让我站在旁边观看。

跟村上专门杀狗的师傅不同,努岩一天只杀一条狗,而且杀一天歇两天。

“其实你可以一天多杀两三条狗。

”有一天我这么跟努岩说。

我的意思是,一天杀几条狗,能多拿点工钱,省得他熬夜去挣另外一份钱。

仲夏过后西瓜开始成熟,努岩给一户人家看守瓜地,一个夜晚三十块钱。

努岩说:“别人杀狗为了挣钱,我不是。


我疑惑。

出外去学了两年,回来专门杀狗,不为挣钱他想干什么。

我等着他继续讲,可他偏偏住口了。

努岩身架高,干瘦,夏天一到他就只穿一件中裤,光着膀子,任由风吹日晒,光裸的胸口和肚腹上时有被狗血溅上去的污渍。

我挖苦他:“你邋里邋遢的,三十好几了吧,你连老婆都讨不到,活该。


他嘴一撇,在鼻子里嘿嘿地笑。

我说:“你就不能披件衣服遮挡遮挡么,成天风吹太阳晒,弄得自己一身糙皮,夜里难道不觉痒?”
“不痒,阳光风雨咬吃的只是我皮眼里冒出来的恶气,伤不着皮肉。

”努岩说,“我恶气太重,要让阳光和风雨吃掉一些,不然全身都难受。


我问:“你身体哪里来的恶气?”
努岩说:“我作恶啊,杀生不就是作恶是什么,我成天杀狗,身上长满了恶气。


“那你不杀狗得了,免得恶气越长越多。

”我只是随口说,没想到却触碰了他某根神经。

他似乎身体一震,停住了手里的活计,睖睁着眼睛看我。

“不能,这个恶我不能不做。

”他愤愤地说,“狗东西,不杀了它们我心里不解恨。


刹那间我看到他的脖子泛起红晕,几条青筋也隐现了。

恰好这时院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是大前天雇努岩杀狗的主家,他手里拎着一颗狗骷髅头。

“岩爷,皮肉都削干净了,给你送回来。

”来人说。

努岩正往锅里浸狗,他冲我挑下巴。

我接过骷髅头,问他搁什么地方,他说拿到偏房里去。

我第一次进偏房。

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潮凉的腐臭迎面扑来,眼前的景象吓了我一跳。

屋里半间堆着齐腰高的狗头骷髅,光线幽暗,零乱的白骨阴气森森,每一颗都眼耳空洞,张嘴獠牙,它们一个歪向一边,姿势不同,模样一个比一个狰狞。

我不敢停留,甩手将骷髅头扔到骨堆上去。

我提着心回到烫槽旁边,那人已经走了。

努岩指定从脸上看到了我的惶惑,他瞥了我一眼。

我急待他说点什么,可他只是又瞅了瞅我,就转过身去动手在狗身上刮毛了。

“有几百颗吧?”我先忍不住了。

努岩说:“没数过,五年了,都在那里。


我又问:“你攒起来有什么用?”
努岩又不作声了。

他在狗身上专心致志。

一会儿,“噗”的一声,他提起狗的两条后腿,凌空一扳,把它翻了个身,又拍回烫槽中。

以往给狗翻身,他一只手提起一条尾巴或者它的脑袋,另一只手拿刀在狗身下一撬,往侧一掀,轻易就翻转好。

刀在毛狗身上刨了几下子,努岩这才回过头来说:“攒够了,我把它们搬到山上去,堆在你妹妹坟前,淋上几桶煤油,一把火烧了。

”我看到他咬着牙,脸色铁青。

我问:“攒多少才算够,一千还是两千?”
努岩说:“我不知道,你问你妈妈去。


5
农历七月即将过半。

这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我们冒雨给一户人家杀了一条狗。

临近中午,主家刚扛走收。

相关文档
最新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