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艳情小说中的情欲

论明清艳情小说中的情欲
蒋继华，吴加才
（盐城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51）
收稿日期：2009-09-17
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世俗审美范畴研究”（07SJD750012）阶段性研究成果作者简介：蒋继华（1969-），男，江苏铜山人，盐城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美学研究。

摘要：明清艳情小说的繁荣与发展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一个奇异现象。

考察这一时期艳情小说的发展概貌及所透露的性爱观念、文化内涵、审美价值不仅能折射出当时社会欲与理的冲突现实，更能从中窥见男权社会秩序下性描写的象征意义，发现“欲”的独特价值。

关键词：明清艳情小说；理性；情欲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5348（2009）11-0017-03
韶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Journal of Shaoguan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2009年11月第30卷
第11期
Nov.2009Vol.30
No.11
明清时期艳情小说的繁荣与发展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一个奇异现象，艳情小说中所普遍涉及的男女之间的性爱描写由于与传统道德相佐，历来为社会舆论所争议、批判，代表作有《金瓶梅》、《如意君传》、《肉蒲团》、《姑妄言》等。

考察这一时期艳情小说的发展概貌及所透露的性爱观念、文化内涵、审美价值不仅能折射出当时社会情（欲）与理的冲突现实，更能从中窥见男权社会秩序下性描写的象征意义，发现“欲”的独特价值。

一、情欲的铺陈与渲染
肯定情欲，宣扬纵欲，坦言两性间的私情，津津乐道于性爱场面的描述，表现赤裸裸的性行为、性心理，是这一时期艳情小说在“欲”的显现上的共同倾向。

这些艳情小说对男女之间的性爱给予自然式的露骨描写，铺陈了一个情感荒芜、人欲横流的情色世界。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肉蒲团》中的未央生、艳芳，《如意君传》的武则天、薛敖曹等。

他们对性充满了渴望，一味求得肉欲的释放与自足。

性由此成为作品中人物行动、情节发展的内驱力。

在明清艳情小说中，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几乎是清一色的肉欲狂，对女性有天然的占有欲。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首先就是这么一个典型人物。

《金瓶梅》在对人情世态进行深刻揭示、披露的同时，对西
门庆的纵欲行为进行了全方位展现。

西门庆私通寡妇，奸淫脾女，喜好娈童，于他而言，人生的目的就在于捞钱、捞权，其家庭生活糜烂不堪。

《金瓶梅》第二回描述了西门庆“辉煌”的历史：“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是早逝，身边止有一女。

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

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抅栏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

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儿。

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

”西门庆有强烈的征服欲，被西门庆霸占过的女性除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外，还有迎春、兰香、如意儿、宋惠莲、王六儿、林太太、李桂姐、郑爱月等，算起来有二十位左右。

这其中，既有地位高贵的太太，也有地位一般的脾女。

西门庆对女性有天然的爱好，见了女性，色心即生。

如见潘金莲，“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金瓶梅》第二回）；见了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之媚态的何千户娘子蓝氏，“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金瓶梅》七十八回）。

《金瓶梅》对西门庆肉欲的放纵描写臻于极至，但这种欲望与爱无关，与理性无关，有的只是动物式的快感。

和《金瓶梅》包含着对世情的揭示与批判不同，艳情小说《肉蒲团》则直奔肉欲主题，通篇贯穿着赤裸裸的性的教唆与放纵。

《肉蒲团》主人公未央生以女色为命，认为“世间标致女人该是我受用的”，因为“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无穷”，将
17
“广收春色”当做人生的全部事业。

作者为未央生安排了玉香、艳芳、香云、瑞珠、瑞玉、花晨六位女性与其淫乱。

《肉蒲团》通过未央生等人的纵欲行为，意在说明色欲是男性参悟的肉蒲团，惟有在肉欲上打坐参禅，才能通晓其危害。

但这一论断却是通过未央生等人的孤立的性行为实现的，未免有为写性而写性之嫌。

与男性的纵欲意识相类似的是，艳情小说中的女性对欲望往往也持开放的态度，全然没有“三从四德”的伦理观念。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有众多的性伙伴，频繁地与男人尽鱼水之欢。

如使用各种技巧投西门庆所好，与仆人琴童私通，和女婿陈经济乱伦。

在被赶出家门后又和王婆的儿子王潮儿苟合。

在潘金莲身上，人类冲动的原始欲望被释放到极至。

此外，李瓶儿、春梅、王六儿、林太太也是《金瓶梅》中性行为较为混乱的人物。

如春梅的性对象除西门庆、周守备外，还有陈经济、周义。

周守备五十开外，房事不力，春梅遂在陈经济、周义身上纵欲求欢，弥补欲望的不足。

还有王六儿的借色图财、林太太的道德堕落，等等。

很显然，在迎合男性欲望的最大满足的同时，女性也在释放着被压抑的感性原欲，虽然其性无度最终是以牺牲生命为代价的。

《绣榻野史》中绸缎铺金老板的女儿金氏见了赵大里，爱他俊俏，心里想道：“这样小官人，等我一口水吞了他，好哩！”《浪史》中的众多女性亦顾盼生情，看到男性便渴求云雨之欢。

这些小说中的女性性格特征虽各有不同，但其对性欲的追逐与宣泄却是一致的，而且其结局大都很悲惨。

《金瓶梅》中的春梅因性欲无度死亡；《肉蒲团》中的玉香被卖到妓院，最后悬梁自尽。

这些女性的悲惨结局从一个方面彰显了封建社会情与理的冲突：一方面，作品对两性之间的欲望给予自然式的铺陈，承认其存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囿于封建伦理纲常，用“理”来抑制情的泛滥，从而给女性以不好的结局。

但不论矛盾的发展如何，受压迫的女性仍以强烈的声音发出了对天理观念的质疑、反叛，以显现人性、人欲对天理的冲击。

从这点而言，确实难能可贵。

二、对禁欲主义的反抗和冲击
“欲”在明清艳情小说中的显现反映了这一时期文学对禁欲主义的反抗和冲击。

明代文人掀起了人性解放的思潮。

他们为情呐喊，为情翻案，视声色为人的本性，为支配人的生命的全程和始终的必需物。

这股人性解放的思潮把理从社会至高的舞台上拉下来，重新确立了情的地位，体现了人性解放的需要。

文人们流连风月场所，放荡不羁。

纵然在文章里大胆表白、炫耀一番情欲也不为过，这是何等率真自在！当感性回到人们的心中时，只有无尽的享受，沉醉于其中而全然无所觉，以至正常的道德、伦理界限全部被打破了。

文人们所反叛的直接对象是儒学对人性、人欲的禁锢，是正统的伦理观念，所倡导的情更多指向欲，甚至就是情欲。

从明清时期的一些作品中透露的性爱意识可以明显看到对禁欲主义的反抗。

《肉蒲团》宣扬色欲于人无损，其药性如同人参附子：“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

有说它是养人的，有说它是害人物。

若照这等比验起来，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他的药性与人参附子相同，而亦交相为用。

”“三言”、“二拍”中的不少作品也以同情的笔调，歌颂少男少女对情欲的追求，宣扬男女间私奔与私通无罪，体现自我个性意识的觉醒。

《警世通言》卷二十九《宿香亭张浩遇莺莺》写了张浩与李莺莺追求爱情的曲折故事。

李莺莺为与张浩结合，竟然在大堂上狂妄宣称要私奔：“‘女非媒不嫁。

’此虽至论，亦有未然。

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

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

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

”《醒世恒言》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有“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之论，可谓直指封建礼教制度。

《醒世恒言》第三十九卷《汪大尹火焚宝莲寺》借和尚之口揭露了佛教的虚伪及其对人性的窒息：“我和尚一般是父母生长，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便不许亲近妇人？我想当初佛爷，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罢了，却又立下这个规矩，连后世的人都戒起来。

我们是个凡夫，那里打熬得过！又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你们做官的出乘骏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也该体恤下人，积点阴骘，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责杖？难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岂是捉缚加拷得的！”作家们把和尚还原为食人间烟火的正常人，表现他们不可遏止的情欲需求，借以揭露宗教禁欲的反动。

这是对当时宗教的极大讽刺，也是对《西厢记》中“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呼应。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任君用恣乐深闺杨太尉戏宫馆客》开篇作者即评论道：“左拥燕姬，右拥赵女，娇艳盈前，歌舞成队，乃人生得意之事。

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

”即使“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们的身，禁不得他们的心。

略有空隙，就思量弄一场把戏，那有
18
情趣到你身上来”。

今天看来，这种情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旨在表现青年男女渴望个性解放的真挚心愿。

“尽管这里充满了小市民种种庸俗、低级，浅薄无聊，尽管这远不及上层文人士大夫艺术趣味那么高级、纯粹和优雅，但它们倒是有生命活力的新生意识，是对长期封建王国和儒学正统的侵袭破坏。

它们有如《十日谈》之类的作品出现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一样。

”［1］这种“有生命活力的新生意识”是对封建社会压抑人欲的大胆背叛，是潜滋暗长于那个宗法社会的“恶之花”。

在禁欲主义的重压下，女性往往首当其冲成为被侮辱、被损害的对象，因而在对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所进行的强有力控诉中，女性的声音显得更大胆、更直接。

《肉蒲团》中，艳芳在遇见未央生后，对云雨私情和男女真情的理解更加深刻：“做妇人的不坏名节则已，既然坏了名节，索性做个决裂之人，省得身子姓张肚肠姓李。

我常说从来的妇人，有红拂妓的眼、卓文君的胆，方才可以偷汉。

生平只偷一次，一偷就偷到底，连那个偷字后面也改正过来，才是个女中豪杰。

”（《肉蒲团》第十一回）《绣榻野史》中，金氏开导守节的麻氏：“依妇人守节，起初的还过的。

过了三、四年就有些不快活……到了秋天，凉风刮起，人家有一夫一妇的，都关上窗儿，生了吃些酒儿做些事儿，偏偏自己冷冷清清，孤孤凄凄的。

月亮照来，又寒得紧，促织的声，敲衣的声，听得人心酸起来，只恰得一人儿搂着睡才好。

一到了冬天，一发难过，日里坐了对着火炉也没趣，风一阵、雪一阵，只要睡了，冷飕飕盖了棉被，里边又冷，外边又薄，身上又单，脚后又像是水一般，只管把两脚缩缩了才睡，思热烘烘的睡，搂了一个在身上，便是老头也好，思想前边才守的几年，后边还不知有四五十年，怎么捱到老？”剥落附加于性上的伦理道德，还原人的自然本性，以一种冲决封建桎梏的勇气和行为张扬个体情欲的快乐，我们就可以发现那些长期遭受压迫和禁欲危害的女性身上所透露的自我意识、所折射的“理”的残酷和虚伪。

封建社会的禁欲思想与人们对美的态度、认识息息相关。

中国传统美学中一直存在对美的排斥、否定、贬低倾向，即将美置于一个很低的地位。

追求美会导致感官欲望的滋生，甚至道德的堕落，使人忘乎所以，与正统思想背道而驰。

如明代吕坤认为“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声令人多听，美物令人多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寝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恋，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

皆祸媒也”（《呻吟语》），由此得出美是损害物性、人性，对人具有丧志性、败坏性的直接产物。

虽然儒学也讲情，但这种情是仁义忠孝，是天道和人道，是从属于儒家理想人格和道德完善的情。

当然，这股艳风也与那个时代追求个性自由、社会风尚、文化心理息息相关。

尤其是明代中后期，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和士人的思想认识、审美趣味和艺术观念的变化，一股思想解放之风开始在社会上蔓延。

反对礼教束缚，追求理想人格，确立人的主体意识、世俗精神成为文人的自觉追求。

文人们为俗正名，把俗与真、美联系起来，强调创作中童心的重要和独抒性情，绝假弃伪，返朴归真。

对世俗的张扬，实际上是要把文艺的本色、真实的东西寻找回来。

通过为俗扬名，打破传统的伦理禁锢。

与此相关的是，文人们恣意声色，放荡不羁，极耳目声色之欲、犬马声伎之娱，寻乐之风盛行。

“欲”在明清艳情小说中的显现反映了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也表明性是中国古代需要正视的一个社会问题，但当情欲沦为赤裸裸的自然铺陈，其负面作用亦不可忽视，因而对明清艳情小说的评价需要有一个客观的审慎的态度。

参考文献：
［1］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86.
On the Expression of Desire in Sexual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
JIANG Ji蛳hua，WU Jia蛳cai
（Human&Literature School,Yanche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Yancheng224051,Jiangsu,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it is a queer phenomenon that sexual novels have become prosperou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To study the development general picture and the sexual affection idea,the cultural connotation,the esthetic value of the sexual novels can not only refract the conflict reality between the society principles and desire,but detect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sexual description in patriarchal society,and discover the unique value of“desire”.
Key words:sexual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rational;desire
（责任编辑：吴有定）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