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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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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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正是甜苣儿家极度困难的时期。
甜苣儿的父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上地做重营生,所有生活的担子都落在甜苣儿妈身上。
开春四月, 生甜苣儿时,正在地里挖甜苣菜。
这在杨庄也不是什么大事,生了就生了。
沟里邻居先是闻到血腥味儿,接着看见甜苣儿妈生了,跑上来,把甜苣儿妈抱了,甜苣儿妈从身上撕了半件旧衣裳,裹了甜苣儿,把甜苣儿放进挖了半筐的甜苣菜里,一起回了家。
甜苣儿生下来后,第一次回到他们家的小土院时,门外来了一个要饭的,身上背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说是四川遭水灾,出来有两个大半年,没有回过家,怕是远得走不回去了。
甜苣儿妈正在土炕上坐月子,听见院子里要饭的诉说,觉得可怜,喊甜苣儿爸给要饭的送了半碗甜苣菜面糊糊。
要饭的又说
甜苣儿妈冷,早春天气,要饭的身上没有穿多少衣裳。
杨庄人这时都穿夹袄呢,要饭的只穿了一件单衫子。
甜苣儿妈隔着窗户,让要饭的回窑里暖和暖和,要饭的就进月房了。
甜苣儿妈把小锅里自己还没舍得喝的清米汤舀了半碗,让要饭的端去喝,好暖和暖和身子。
要饭的端着喝了,看了看甜苣儿妈怀里的甜苣儿,说:“这孩命硬,就叫甜苣儿吧。
是个好孩。
”
甜苣儿就有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甜苣儿一落生,正赶上旱年。
灾年的时候,糠菜半年粮,旱年也是一样。
那时还是生产队,甜苣儿家壮劳力少,生产队按人口和劳力、工分分粮,甜苣儿家分不到多少。
秋后分的粮熬不到年关,就要靠干菜稀粥过活了。
不过,这在杨庄也没啥稀奇的,除了极少的几户人家有在外地干工作的公家人,家里日子好过一些以外,基本上家家都是紧欠光景。
到了春天,更是靠野地里的野菜扛伴,其中甜苣菜最容易生长,旱年里几乎就是杨庄人的救星。
甜苣菜洗净后,用热水焯
王妹英
熟,过一下凉水,盐适量拌匀,就可以食用了。
甜苣儿妈倒是很好填饱肚子,有一点吃的东西都能让她感到满足。
甜苣菜多汁,吃了容易下奶,这是甜苣儿妈生下甜苣儿以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奶水有点稀,清奶水稠奶水才能让孩子吃胖。
有奶吃的孩子已经是万分福禄了,甜苣儿妈想。
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奶头上,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吃奶。
甜苣儿睡着的时候,甜苣儿妈就把自己的旧衣服拆了,给甜苣儿做了两件小衣裳,反复浆洗过的旧棉布最柔软,做小孩子的衣服最实用。
这可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三年后,甜苣儿妈又给甜苣儿添了一个弟弟。
又是一个旱年。
阳坡地里暴晒过的麦子都当荒草割下来了,成了生产队牲口的草料。
剩下沟谷阴面地里的一点儿好地,产量也不高,都交了国家的公粮。
地里的洋芋和红薯不够吃,甜苣儿家只有申请国家的救济粮了,说是加拿大进口的救济返销粮,大部分是出了芽的加拿大玉米,吃多了肚子胀,浑身青肿。
甜苣儿少年时期对生活的记忆是从领国家的救济粮开始的。
常常是排队轮到甜苣儿的时候,双手刚刚张开布口袋的口子,县里来杨庄派救济粮的干部说:“怎么又是你家,还不如傻爱云家,傻爱云都几年不来领救济粮了呀!”说得甜苣儿背过脸去,想要找个能容身的地缝子钻进去。
最后,甜苣儿还是默默地,一言不发,任由那个年轻干部在轻薄的耻笑中把甜苣儿家的破布口袋装满了。
甜苣儿一家需要这些救济粮。
甜苣儿曾亲眼看到,生产队当粮食保管员的那个瘸子,装了半口袋生产队的公粮,趁夜黑扛到甜苣儿家,把甜苣儿妈挤在厨房里面蹂躏。
甜苣儿妈在土炕上哭了大半夜。
有一次天下大雨,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滑倒,刚领到的加拿大玉米撒了一地,都打湿了。
甜苣儿吓坏了,哭着不敢回家。
母亲饶了她,没有打她。
她人太瘦小,一把小骨头,不经打。
那一季,他们家靠着糠菜糊了好长一阵子。
比挨打更令她心如刀割的是暗藏在母亲心里的凄凉无助的目光,那是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悲怆和苍凉。
那个生她的时候、奶她的时候都那么快乐的人,她的母亲,一个勤劳的人,一直在与困苦对抗。
甜苣儿不爱吃加拿大返销粮,也不爱吃红薯,她最爱吃洋芋和荞麦、莜麦面,耐饥,扛硬,还不伤人。
不管干旱还是洪涝、坡地还是沟地,洋芋不挑剔天气,放在哪里都能生长,收成总不会让养种它的人完全绝望。
它和甜苣菜一样,不娇贵,见天就能长,蒸着、煮着、烤着都能吃,都好吃。
尤其是紫皮洋芋,最好吃了,到嘴里就化,可惜就是产量低,舍不得拿出很多地来养种它。
交了公粮,只要家里有一窖洋芋,就饿不死一个人,就能挨到来年春天甜苣菜长出来。
冬天夜长,晚上炕烧得热热的,最后熄了火,炕灰里撂几个洋芋进去,赶上炕睡觉的时候刚好烧熟,火灰里拿出来,剥了烤得黄黄的洋芋皮,里面的洋芋最面、最好吃了。
早上吃玉米面馓子,把洋芋擦成细丝丝,在开水锅里煮熟捞出来,光景好一点的人家会用麻油炒一炒,甜苣儿家就不用了,只要拌上粗盐和冬地里的小葱,比什么都美味。
二
生产队里的田地都下放到各家了。
院子里的木头犁耙、铁锹、锄头,还有一辆木头架子车,都是从生产队里分来的东西。
甜苣儿家人口少,壮劳力少,没有分到牲口,分来甜苣儿也养喂不了,好在虽说自己家里没有分到牲口,紧要节气的时候,邻家们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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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借给她家使用。
甜苣儿妈用的时候小心珍惜,生怕用坏了,自己家里分到的农具,邻家要来借去使用几天,她也会小心叮咛,千万不要用坏了!然而又是一年旱年,麦子秆立在田地里,正是要灌浆的时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要是下上一场透雨,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一场透雨今年就是个好天年,公粮也能按时交齐了,要不咱家每年都是欠款户。
老天爷甚时能开开眼呀!”甜苣儿妈疲倦困乏地躺在土炕上的时候,总是这样满怀希望地感叹。
甜苣儿和弟弟都上小学了,弟弟的成绩不错,甜苣儿的成绩比弟弟的更好。
甜苣儿妈一天到晚在地里劳动,弓着身子,锄地、刨地,种洋芋,种红薯,担水补苗,给地里撒粪,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
身体远不如以前了,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花白,看起来倒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请人帮忙种麦子,有时候要掏工钱,邻家也不好意思要,见甜苣儿家穷的。
就在家里管几顿饭。
甜苣儿在家里帮母亲做饭,学会了蒸窝窝头和葱卷,凉拌甜苣菜,蒸甜苣菜面疙瘩。
甜苣儿的父亲还在家里将养着,家里有一点闲钱就给父亲买几副中药吃吃,身体总算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在好转。
洋芋地里开满了花,随风吹拂,正是互相说话、打趣、授粉的时间。
顶上还结出几个指头肚大小、硬硬的绿蛋蛋,一串一串。
根子底下不用翻开土去看,一定结满了一簇一簇的小洋芋蛋蛋,再等几个月,就能悄悄地钻在地底下,一窝结出十几个朴素的大洋芋来,全家人就不会挨饿了,也不用再去领返销救济粮了。
甜苣儿总是在洋芋地里想到充满希望的未来。
生产队的土地下发到个人手里以后,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除了交公粮,不管是旱年还是灾年,剩下的余粮和洋芋、红薯,加起来够一家人吃了。
甜苣儿因此也有好几年没有再去领救济粮了。
甜苣儿的母亲是个爱好的人,她在自己的地里种了一亩棉花,棉花产量不高,难养种,种的人不多。
甜苣儿妈想给孩子们缝几床新被子,需要新棉花,还想纺些棉线织几块炕上铺的新单子、新褥子。
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添置这些了,炕上铺的和盖的,都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甜苣儿和弟弟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穿衣露肉的混日子,穿的盖的都要有个好人家孩子的样儿了。
冬天到了,甜苣儿妈开始用自己种的新棉花纺线。
大颗的棉桃都是甜苣儿趁学校放学了去摘回来的,晚上和弟弟在地上坐着剥棉桃,剥开一个棉桃,里面就有一大团崭新洁白的棉花露出来,甜苣儿妈用秤称了斤两,除了给甜苣儿和弟弟一人缝一床新被褥和新炕单、褥单,还有剩余!可以拿出去卖了,给甜苣儿爸再抓几副中药补补身子。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全家人除了吃饱肚子,粮食、洋芋、红薯和棉花还有剩余,还能卖一些零用钱!明年一定有人也和咱家一样,要种一两亩实用的棉花了!不用添拣买的东西,也算是挣下的收入呀!”
甜苣儿妈会算账,会过日子。
春天又到了。
甜苣儿妈又跑到地里忙这忙那,请人帮忙种了小麦,产量再低,也要种上一两亩,除了交公粮,过年还是要给孩子们吃几顿白面改善改善生活的,她家也不能比旁人家差得太远了。
现在,手里有了地,只要肯吃苦流汗,就什么都有了,再也不要让孩子们定期背着一条破口袋去领救济粮、过赤足露肉的生活了!甜苣儿妈在地里越干越有劲,她不仅种了小麦、棉花,从去年的收成来看,棉花的价格比一般粮食的价格还卖得高,所以今年她又多种了一亩棉花,另外还种了洋芋、黑豆、红豆、白萝卜和红萝卜。
地边角还栽上了西红柿和辣椒。
现在,她和孩子们还有甜苣儿她爸过上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生活。
今年看起来雨水也不错,金三月银四月,雨水都照料得不错,再过了五黄六月,麦子灌浆、壮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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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收割、打场、交粮、入仓了。
洋芋也要在泥土里起包了。
孩子们又听话规矩,在学校里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甜苣儿爸虽然身体不好,也把家里照看得很好,每天等她一进门,就有一口热饭吃。
农忙的时候,还能到地里陪她转一转,和她做个伴,身体没有进一步发病、恶化。
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呢?一个人支撑、带领着这个家,她感到自豪。
看着儿女们吃饱喝好,一天一天成长,她无比满足。
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该做的营生从一大早就开始做,等村里的女人们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的时候,她一般已经锄刨过一料庄稼地,身上都被早上的露水打湿了,贴在身上。
等锄完一料地,把䦆头放在地头,回家吃了早饭再来锄刨,身上更是被汗水和露水都打湿了。
她走在田间,身手灵活,不再像以往那样动作缓慢,她再次把头握在手里,又把刚看到的地头的杂草锄刨干净,然后再把头靠在地墙上。
甜苣儿妈还在自己家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给孩子们种上了二十几苗草莓。
不用搭架,也不用拢土,院子里通风不好,结的草莓都不太大,却异常甘甜和鲜美,每天早上一起炕,都能在不同的草莓苗子上找寻到几颗昨天夜晚刚刚长饱满的小草莓,摘下来就可以吃了。
院子里的草莓既没有洒农药,也没有上过化肥,又常常被雨水自然冲洗,每天都在变化长大,摘下来,用手擦一擦,就能送进嘴里,真够孩子们惊喜上一个秋天的了。
“按我的谋划,我和孩子们还有孩子她爸,一定能够过上富足超余的生活!看着吧,那是当然!”甜苣儿妈一大早从地里回来,趴在土灶台上,给孩子下米做早饭的时候,心里热气腾腾地想。
过了一会儿,她不由自主又担心起来,她内心向往的好光景,这一切都还要看今年的雨水咋样、地里的收成能不能称心才行。
䦆䦆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甜苣儿妈有一天早上突然犯病,她的头趴在土灶台上,再也没有抬起来。
甜苣儿妈从一大早锄刨了一料洋芋地,给结了半大洋芋的洋芋窝拢起了土,从地里回来,往滚水锅里下米的时候,突然就趴了下去,一声也没有叫出来。
看得出也没有挣扎,僵直不动的眼睛一边看着再也够不着的滚水锅,一边看着窗户纸外头正在升起的太阳,挽留时间,直到健壮的两个孩子和她多病的男人都走出她的视线。
她没能把时间挽留住,也没有能够从容地闭上她的双眼,肚子里饿了一晚上,又锄刨了一早上地,之前在土地里走了那么久,现在,这最后一次,再站不起来了!按理说,她现在还不能睡着,千万不能!孩子们还需要她!甜苣儿多病的父亲还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们!毫无疑问,让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有些不容易,甜苣儿和弟弟该起来吃饭去念书了,真希望孩子们以后的岁月不要受太多的苦和折磨。
以前,甜苣儿的母亲每天一早起来就关注天气如何,风朝哪边吹,今天会不会下雨,地里该先做什么营生。
夜晚干完一天的农活,也会在黑暗中听听风向,走到土院子里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变化,观察明天的天气和雨水。
春种该下雨的节气会盼望天气下雨,秋收不该下雨的节气会盼望天晴好打粮收仓。
她的心情和目光完全依照节气农时。
毫无疑问,因为家里穷,还经常有人看不起。
但现在她是孩子们的主人,她的孩子像麦子和土地一样诚实,只要雨水充沛,就能灌浆起风。
孩子们都起床了,姐弟两个,先是去院子里的草莓苗子上寻草莓:“呀!还没有结下一颗大的,还都是青绿蛋蛋。
还不能吃,还差得远呢!”弟弟大声地说,好像是想让厨房做饭的母亲听见一样。
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厨房里做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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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甜苣儿在院子里伸展胳膊,安静地站着,等母亲从厨房里端饭出来。
家里每天的第一碗饭从来都是先端给父亲,他正在屋子里咳嗽,好像昨晚一晚上又没有睡好。
母亲破例没有走出来。
甜苣儿不得不朝着厨房叫着:
“妈,饭做好没有呀?我们该念书去了,再不吃饭,就要迟到了。
”
母亲趴在灶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出来。
杨庄的老辈人说,甜苣儿妈死得气节,自己水米未进一口,希望孩孩们多福、好过,自己做了个饿死鬼,三顿衣饭都留给孩子们了。
“三顿衣饭都留给了孩子们,死都死得让人下泪,她魂灵上天的路上可别饿得闹腾!”
甜苣儿妈去世以后,地里长势好的庄稼也多半都荒了。
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家养种不起土地了。
甜苣儿和弟弟都还太小,父亲身体不好,只得把土地租给劳力多的邻家,自家只留了几亩口粮地。
就那样,甜苣儿的父亲也养种不过来,又是翻耕、撒粪、担水、补苗、锄刨、收割、打场、交粮、入仓,这些对于父亲多病的身体来说,都是大问题。
麦子花在地里开放着,接连几十天没有雨水,最后都干掉了,到秋天的时候,只剩下麦秆立在地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逢年过节,甜苣儿又开始去乡里领救济粮,不过不再是加拿大返销发芽的玉米了,而是一袋袋白面和大米,有时还会有几桶油和其他生活用品。
每次领救济粮的时候,甜苣儿的弟弟要替甜苣儿去领,甜苣儿不让,说:“我去领就行了,你一辈子都不要去领救济粮,等你长大手里有了力气,更不要靠救济粮吃饭活着。
”
甜苣儿去领救济粮的时候,一个穿戴整齐的记者拿着个小本本子采访她,问她领救济粮的感受。
能有什么感受呢?没有领过的人,再打听一百遍,也是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
总之就是七滋八味,既不想饿死,也感谢提供粮食的政府,但她要是有力气选择,就不会来领救济粮。
她现在力气太小,还养种不了土地,还弄不来粮食。
另外她还想去学校里念书,所以她需要救济粮。
就是这么个状况,有什么好问的呢?甜苣儿低下头,扭过脸,不好意思说,想尽快走开。
记者追得急,一不留神把甜苣儿绊倒了,白面和大米口袋甩出去老远,甜苣儿哭了。
又过了两年,多病的父亲也撂下甜苣儿和弟弟,离去了。
三
甜苣儿姐弟俩要不都失学,要不有一个能勉强保留下来。
甜苣儿决定,让弟弟继续上学。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几周之后,甜苣儿扛着母亲最后留给他们的一床新被褥,是母亲用自己亲手种的棉花,纺线,织布,染色,绣花,最后裁剪、缝制好的新被褥、被单,送弟弟去了乡里的中学继续念书,自己就永远告别学校了。
也有好心人要给弟弟寻打工的地方,甜苣儿都拒绝了。
母亲那么吃苦受罪,就是想让她和弟弟能念成书,这才操劳过度跌倒在土灶台上的,她了解母亲活着和去世的心,都一样。
弟弟就要上高一了。
上了高中才能考大学。
这是甜苣儿心里最大的希望。
她认为她的命运中出现了一道霞光。
想为再也回不来的父母做一切事,甜苣儿现在就是这样的心。
甜苣儿在邻村一个亲戚的介绍下,去省城给一户人家带小孩,一个月管吃管住七百块钱,这比在县城的小饭店里端盘子要多挣一倍的钱,足够供弟弟上高中了!
甜苣儿满怀信心走出杨庄。
就在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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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杨庄地界的时候,她看到原野里有一棵树,一直站立在那里,不知道站立了多久。
这是一棵长得正直的树,有一种直截了当的气息。
她想,要让它记住她现在的样子,以后回杨庄,也要和它第一个相聚,让它看看她已经长成的样子。
要带的孩子只有七个月大小,是个男孩,抱在甜苣儿怀里软软的。
孩子的父母都很忙,男的在外面做生意,女的在单位上班。
甜苣儿虽然十八岁了,也从小一直带弟弟,但是这么小的小孩子,还是头一回近距离地看见。
她不会抱,两只胳膊悬空着,但很快就熟悉孩子的气味儿了,一股奶腥味儿。
甜苣儿在她的雇主家住了第一晚。
次日清晨,按孩子的妈妈、她的女雇主交代,去大门口取牛奶,然后回来煮牛奶,接着给孩子喂第一次奶。
孩子吃的是每天按时送来的新鲜牛奶,不吃母乳。
甜苣儿在杨庄的时候听说,不吃母乳的孩子不好带,爱哭,爱闹,不容易安静,比较容易感冒生病什么的。
果然,这个小孩特别爱闹,抱在怀里爱哭,放在小床上也爱哭,咋样哄他都爱哭。
甜苣儿把孩子抱在怀里,殷殷地哄顺着。
孩子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和孩子待在一起有些慌乱,一切都按照孩子妈妈写给她的程序,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手脚忙乱。
孩子一会儿拉在她身上,一会儿又尿在她身上,弄得她狼狈不堪。
头一次睡在城里,疲倦和充满陌生感的甜苣儿做了一晚上恶梦,梦见自己一直在做数学题,怎么也做不出来,一直在回忆那些似乎再也想不起来的数学公式,最后,她从梦里惊醒了。
孩子在隔壁又哭闹了。
孩子妈妈叫甜苣儿帮忙哄孩子,甜苣儿赶紧起身去哄顺孩子。
男主人不常回家,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甜苣儿给孩子喂过奶,哄孩子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抱着自己的小书包睡觉。
书包是母亲在世时,用她自己织的蓝布给甜苣儿缝好的,颜色也是母亲亲手染出来的,当然织布的棉花也是母亲亲自种出来的,甜苣儿非常珍惜。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一大早起来取牛奶、煮牛奶,然后给孩子喂第一顿奶。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有一天,孩子在半夜突然发烧了,孩子妈妈问她白天带孩子去哪里了,甜苣儿说,就是按照她在纸条上写好的,推着婴儿车散了一会儿步,再没有去哪里。
她们一起带孩子去了医院,在医院留守了一夜,直到吊针打完,两个人才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第二天昏昏欲睡,不过还要认真带孩子。
阳光和雨水在这里都不那么显眼了。
她也记不得这里每天是阳光还是雨水,反正每天都是慌乱地围着小孩子转,不要让他哭,尽量让他吃得饱长得好,就是她全部的生活。
渐渐地,她和那个小孩子混得熟了,虽然还是那么爱哭,不过她抱着他,哄一哄,就好得多了。
她还陪他做游戏,在地上趴着玩,还拉着他的小手让他学着坐。
孩子睡着了的时候,甜苣儿就帮着收拾、打扫屋子,做他们吃的晚饭或早饭。
甜苣儿是勤劳的,甚至不知疲倦。
她成了孩子妈妈不错的帮手和伙伴。
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所以常常受到孩子妈妈的表扬。
总之,她一天比一天适应她的新工作。
以后的生活她也肯定能应付得了,是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接着,她得到了她第一个月的工资。
这让她感到吃惊,她竟然真的要开始实现她的生活目标,就是养活弟弟和供弟弟上学,先是上高中,然后上大学。
现在,这一切正在她颤抖的手中逐渐打开。
她一分没留,托介绍她来这里干活的亲戚,全部给弟弟捎回去了。
关于她的生活目的,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她不善于言说。
小孩子的妈妈知道她
去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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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生活状况,也没多问,只是在给她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多给了她十块零用钱,她没有推辞,也没有留下,替小孩妈妈买菜的时候,把钱加进去了。
小孩妈妈有一天问她:“甜苣儿,怎么不要我给你多加的十块钱呀?家里买菜的钱我会另外给你的。
”
甜苣儿自然无从回答。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觉得,她能在这里不受风吹雨淋地生活、干活,还能挣到足够弟弟生活、念书的钱,她就满足了。
“我给你的,你可以收下的。
”
“不能。
接受一回,就会经常有幻想的。
你给我的工资已经很多了。
”甜苣儿歉疚地低声说,抱着孩子出去玩了。
孩子妈妈沉默了一下,看着甜苣儿的背影说:“真是村里来的小孩子,认真的。
唉!算了吧。
”
此后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提起此事,但是气氛明显变得亲切起来。
甜苣儿对这个家不那么陌生了,孩子妈妈对甜苣儿也不那么严肃和带有观察的目光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和往常一样忙碌而稠密。
孩子醒着的时候,要伺候孩子的一切需求,吃喝拉撒,还要逗他开心,陪他玩耍。
孩子小睡的时候,有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想要让甜苣儿有一刻闲工夫,那简直不太可能。
现在晚上睡着了的时候,甜苣儿不再做噩梦了,而是梦见到了弟弟。
她知道这完全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不能请假离开她的新工作,一天都不可以。
那样不但工资挣不到全部,还有可能丢了这份工作。
她很珍惜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吃得很好,喝得也很好,也不受气。
孩子妈妈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女人,不挑拣她一开始手慌脚乱的笨拙,反而处处指引她。
这家的男主人很少回家,回家也不打扰她和孩子的生活安排,她到现在也没有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一切照旧,一切又回到原样。
甜苣儿已经完全适应了她的新环境,比她想象的要好挨得多呢!除了在睡梦中偶尔想念弟弟,不知道弟弟吃得好不好,衣服洗了没有,学习能不能跟上,有没有感到孤单。
孤单一定是有的,是不是能一个人挨过去,而不要变成一个坏孩子,这是甜苣儿最忧心的。
但是她既不能撂下她的工作去看他,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
即便没有说给他,她把她全部一分不剩都捎给他,他应该知道她的全部心思吧!像一个好人一样活着就行,像一个好孩子一样好好学习就行。
那样,她一个人坚守在这里,也就得到最好的补偿了。
甜苣儿除了偶尔对着窗外的月亮这样倾诉以外,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可怜的弟弟。
出来工作以后,她对弟弟的爱比以前更深了。
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爱,两人同时失去父母,在患难中互相依靠着生活。
这些岁月,对她和弟弟来说,有些漫长。
整个夏天她都过得很好,很顺利。
孩子能学着走路了,走得很好。
甜苣儿每天带他在广场上学走路。
由于在外面锻炼的时间很久,孩子的食量和生长的速度都在增加,也没有以前那样常常害病了,不是流鼻水,就是咳嗽发烧,现在都很少了。
很明显,孩子比甜苣儿来以前壮实得多了。
孩子的妈妈很高兴,对甜苣儿很好,偶尔把自己不穿的旧衣服送给甜苣儿。
甜苣儿不要,那种时髦的衣服她害羞得穿不出去。
她习惯穿母亲留给她的宽大衣服,甚至内衣裤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棉布,经过洗涤以后非常绵软,是甜苣儿最喜爱的。
有几次半夜起来帮孩子妈妈照看孩子时,孩子妈妈看到她的粗布内衣就会发笑,但是甜苣儿认真地给她说,是过世的母亲亲手织的布,亲手染的颜色,亲手种的棉花,亲手给她缝制的。
当然到现在,每次洗的时候还会掉色,但是那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是她从小最爱穿和最习惯穿的了,虽然在城里显得非常土气。
有一件事情甜苣儿受到了孩子妈妈的严厉批评,不过也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影响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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