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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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是有“短篇小说大师”之称的法国作家莫泊桑先生创作的小说,。《羊脂球》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故事以羊脂球的悲惨遭遇反衬了资本主义下的丑恶肮脏的灵魂。他们虚伪的面具下藏的都是腐朽的内脏和污秽的思想。
清晨4点半钟,天还黑蒙蒙的。旅客们早已聚在诺曼底旅馆的院子里,一个个冷得直哆嗦。
“车还没套好吗?”他们中有人问。
“是啊,还没呢。”他的同伴答道。
“好在我们从普鲁士军队那里弄到了离开鲁昂的许可证,”另一个人说。
“我在德国军官中有个熟人。”
“我明白了。”
“你认为我们能在阿弗尔做生意吗?”
“或许可以。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到英国去。不冒点险就会一无所得。”
“你说得对。在鲁昂这个被占领的地方我们只会一事无成。”
“我带了我的妻子。”
“我也带了。”
“我也一样。”
马蹄声传了过来,小铃发出的丁当声告诉他们马具正将准备就绪。雪在下着,也夹杂有模糊不清的耳语。
一个提着灯的人出现了,还牵着一匹马。因为另一只手提着灯,只靠一只手调整马具,所以花了他很长的时间。当他准备去牵第二匹马时,才注意到那些旅客正冒着雪无助地站在那里。
“你们不要站在那儿!”他说,“上马车,至少可以避雪。”
怎么早没想到呢?他们都奔向马车。三个男人带着自己的老婆坐在马车的那一头;其余的那些戴着面纱、轮廓模糊的人,坐在剩下的位子上。
马车终于套好了。因路况很差,马车在以往的四匹马之外又加了两匹。路的确不好走。马打着滑,气喘吁吁地,车夫只得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长鞭。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一丝浅蓝、铅灰色的光线照在阴沉的莽莽雪原上。马车里的旅客开始相互好奇地打量。
罗瓦索先生夫妇是大桥街上的葡萄酒批发商。他早年在一家店里当伙计,老板一破产,他便买下那家店铺,并以低廉的价格批发劣质酒给乡下的零售店,从而发了财。这个长于以各种手段挣钱的老鬼,欺瞒哄骗,恶名昭彰。
坐在他们旁边、一副上流社会威严模样的卡雷?拉马东先生,拥有三家纺纱厂,是省议会议员,做军官时还获得过荣誉勋位。在帝政时期,他曾经是温和的反对派领袖;万一他要想投靠对方的话,他希望这项经历对他有用。
卡雷?拉马东夫人比她丈夫年轻多了。这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妇人,一直是驻扎在鲁昂的出身名门的军官们所注意的对象。裹着皮衣的她,绷着脸望着马车内的一切。
他们的邻座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属于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世家。伯爵天生就酷似亨利四世的相貌,并且还精
心打扮极力使这种相似更为明显。
很久以来,这个家族还自以为荣地私下传说,国王曾经与一位德?布雷维尔夫人有一手。国王为报答她的殷勤,还册封她的丈夫为公爵并任命他为省长。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娶南特地方一个不起眼的船主的女儿作老婆。
她看上去很庄重,非常好客,并且传闻她曾是路易?菲利普的一个儿子最喜爱的人,这使得她在当地的贵族圈子里更加受欢迎。她的客厅被认为是当地最好的,被邀去她家是很不容易的。而今只有她的客厅还保持着昔日的高雅情趣。布雷维尔夫妇靠他们所得的不动产,据说能有50万法郎的收入。
这6人是这一行人中最显赫的。他们都很富有,受人尊敬,是社会上很体面的人。
碰巧所有的女人都坐在同一边。伯爵夫人旁坐着两个修女:老的满脸都是大麻子,她的同伴则身材矮小,一脸病容,看上去甚至像得了痨病似的。不过看样子她们都对宗教很虔诚。
两个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叫高尼岱,他以放荡成性且政治理想狂妄而广为人知。本来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相当可观的财产,但却把钱浪费在喝酒和毫无用处的理想上。现在他异想天开,认为自己在阿弗尔会被重用,那里需要他的帮助。
挨着他坐的,是一个被称为某一类型的女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那极度肥胖的身段。因长得矮墩墩的,像面团般滚圆丰满,人们便给她取了个诨名:羊脂球,换句话说就是用肥膘做的团子。
不过,她的脸蛋光泽红润,好似那含苞欲放的牡丹;长长的睫毛掩蔽着一对乌黑而深沉的眸子;一张迷人的嘴噘着,不时露出两排小而洁白的玉齿。
这些贵妇人一认出她,便开始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娼妇”和“不要脸”之类的字眼便清晰可闻,并引起了这位可怜妇人的注意。
她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盯着她们,使得她们埋下头,没有作声。一贯对女色敏感的罗瓦索先生,好奇地偷偷瞟了她几眼。
然而,这三个贵妇人很快就被有夫之妇对共同对手的同声相应所鼓舞,重新开始交谈。另一方面,那三个做丈夫的,则踌躇满志地谈论着钱财,并以轻蔑的口吻议论比他们穷的人。
于贝尔伯爵谈到牲畜和庄稼因普鲁士人所遭受的损失,但说话时带着一种对损失毫无所谓的表情。
卡雷?拉马东说自己相当精明,已汇了60万法郎到英国存着;罗瓦索先生则声称在阿弗尔,政府将付给他一大笔钱,这钱是他卖给法军军需部的酒款。
这三个男人会意地相互望了望。虽然社会地位不同,但他们都崇拜金钱。
马车似蜗牛般地缓慢前行,到了10点钟还没有走上10英里。他们本来打算在多特吃午饭,但现在看来傍晚前都
不可能到达那里。
他们想找家路边的小客栈,但连最简陋的酒馆的影子也见不着。他们渐感饥饿,心情亦变得沮丧起来,因为身边没带一点吃的。偶尔在路旁碰到一些农夫,这些男人便想方设法向他们索取食物,但他们连光是面包都没得到。
将近1点钟,他们觉得越来越饿,闲话也不说了,人人都饿得发慌。
“我觉得真难受,”伯爵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得带点食物?”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好像要从她的衬裙下面取什么东西似的,但每次她都迟疑了一下,又坐直了身子。约莫3点钟,马车行至荒无人烟的平原上,她又躬身,这次从座位下拖出一只大篮子,上面盖着餐巾。
她先从里面取出一只陶制的小盘子;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银杯;最后才端出一只大碟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裹着果冻的子鸡。在篮子里还可看到其他的好东西——馅饼、水果、美味的食物,甚至还有酒,看上去足够三天的旅行所需。
诱人的食物香味四散,吸引了饥饿的旅客们的注意力。
贵妇们现在对这个风尘女子的蔑视,已上升变成了愤怒。当她们饿得要死时,她还一样样地摆弄食物!她们真想把她给杀了。
罗瓦索先生首先起来得体地应付这种情况。
“天啦!”他说,“夫人,你一直都考虑得很周全。”
羊脂球转身向着他。
“先生,要用一点吗?”她说。“一整天没吃东西是很难受的。”
他欠了欠身。
“啊,”他回答道,极力显得诙谐。“要避风还想择港?我们得随遇而安嘛。”
他拿了张报纸摊在腿上,摸出总是随身携带着的叉子,挑起一只满是胶冻的鸡腿,开始贪婪地嚼起来。
之后,羊脂球以文静的嗓音低声问两个修女,是否愿意与她一道进餐。这两个虔诚的信徒毫不迟疑就接受了。高尼岱也接受了邀请。他们把报纸铺在膝上,算是摆了张桌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罗瓦索先生悄不作声地催促他的老婆也学他们那样。最初她拒绝了,但饥饿感实在太强,难以长久抗拒。她丈夫问羊脂球他能否取一小份给他妻子。
“可以的,当然行,先生,”她答道,满脸欢笑,并递给他那只碟子。
随后有人打开了那瓶波尔多葡萄酒,虽然只有一只杯子,他们还是传着喝,每个轮到的人都把杯子揩一下,惟独高尼岱偏偏把嘴唇放到他美丽旅伴在酒杯上喝过尚未干的地方,以示殷勤。
这些人在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周围又吃又喝,而他们此刻胃饿得发痛,口渴得冒烟。
突然,厂长的妻子面如土色,双眼紧闭,晕了过去。她丈夫大叫帮忙,其他乘客都惊慌失措。年长的修女端起羊脂球的杯子,放到那女人的嘴边,喂了她几滴葡萄酒。
贵妇人睁开了眼睛,表达了感激之情,说自己没事了。
“不打紧,”修女说,“全是给饿的。”
羊脂球胆怯地望着那四个还空着肚子的高贵的夫人和先生,吞吞吐吐地说:
“唉呀,能让我给……”
她突然停住,怕被断然回绝。罗瓦索先生抓住了这个暗示。
“俗话说得好,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他说。“我们得互相帮助。赶快,赶快!女士们,先生们,快接受吧。”
他们都迟疑不决,怕自己成为第一个向空腹低头的人。还是伯爵作了决走。他不失身份地说,“我们以感激之情接受你的提议,夫人。”
僵冷的局面一旦打开,他们就跟羊脂球讲话了。起初还有点拘谨,但随后由于羊脂球性情敦厚,谈话因而变得越来越随和。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夫人本就老于世故,说了些好听的话取悦她。伯爵夫人还显出高贵妇人屈尊显贵的派头,以和蔼的态度礼待羊脂球。惟有罗瓦索夫人对这群人所表现出来的和解无动于衷,话说得少而东西却吃得多。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战争,大家谈到普鲁士人所犯的暴行和法国人所表现的英勇。不久他们就谈到了自己。羊脂球像她姊妹中的女人那样,一兴奋起来就口若悬河,她告诉了他们她离开鲁昂的原因。
“起初我想还可呆在那里,但那些普鲁士人实在让我受不了。啊,我要是个男人该多好!我从窗子上看着他们,那些戴着头盔的猪。要不是我的女仆拦住我,我早把桌椅板凳扔到他们身上了。我接到命令供他们一些人的食宿,但我看见第一个人就冲上去掐他的喉咙!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倒,打那以后我就只好东躲西藏,并一直寻找机会逃走。现在我就来了。”
所有的乘客都祝贺她的成功。他们高度称赞她的勇气。然而,篮子很快就变空了,这十个饥肠辘辘的人把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但东西已吃完,话说起来就没那么流畅了。
黑夜逐渐降临,马车内的光线越发暗淡。羊脂球冷得直发抖,德布雷维尔夫人把自己的暖足器给了她。卡雷?拉马东夫人和罗瓦索夫人也把她们的暖足器给了两个修女。
在令人目眩的强光的照耀下,马喘着粗气,浑身是汗,在仿佛是无尽头的雪地上疾驰。马车里一片漆黑,但罗瓦索先生觉得他似曾看见高尼岱从羊脂球身旁跳开,好像是被拒绝了。
终于,在前面的黑暗处出现了些许闪烁着的灯光。那就是多特市。坐了13个小时车的旅程终于快要结束了。他们进城把车停在商业饭店。
车门猛地开了。但一听到有人操着德语喊叫,还夹杂着军刀的嘎嘎声,他们每个人都给吓呆了。
他们惊魂失魄地坐在车里时,马车夫提着的灯照着他们的脸
。他身旁站有一个德国军官,此人头发金黄、身材高挑、极为瘦削,还戴着一顶平顶军帽,看上去就像英国旅馆里的侍者。他操着阿尔萨斯的法语腔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请下车吧。”
对他们来说别无选择,只好听从。军官带着他们来到旅馆的大厨房,要他们拿出准许他们离开的证件,并对他们进行了仔细地检查。末了,他说了句“好的”,便进了另一间屋子。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女招待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们去看了看房间,所有的房间都在一条长廊里。正当他们坐下来准备开饭,旅店老板出现了。
“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在吗?”
羊脂球好像吃了一惊,转身答道:
“找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与你谈谈。”
“跟我?”
“是的。”
“他或许想找我谈,但我不想跟他谈。”
这话使得这一行人惊骇不已。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的用意。伯爵上前对羊脂球说:
“你要考虑好,夫人。你如拒绝可能会招致很大的麻烦,不仅对你不利,也对我们所有的人不利。他找你去,也许是漏了什么并不重要的手续。”
其他人都赞同他的说法,又央求她再考虑大家的处境。最后她说:
“好吧,为了诸位,我按你们的要求办。”
伯爵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十二万分地感谢你,”她说。
羊脂球走了之后,他们都想猜出为何要叫她去;他们都在想如果轮到自己被叫去该怎么说。
10分钟后,羊脂球回来了,脸色因激忿而涨得通红。她怒气冲天,几乎窒息过去。她喘着直喊,“猪!下流坯!”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如此气愤。
第二天早晨,这群人聚在厨房,但原定8点钟出发的马车仍旧停在院子里,毫无动身的迹象。
他们在旅馆里到处都找不到车夫,于是就到街上寻找。走到集市,他们看到了很多的普鲁士士兵。其中一个在削洋芋皮;一个在打扫理发店;另一个正对着抱在他手臂里的小孩,低声哼着歌;还有一个在帮老太婆洗衣服;有些士兵正在给乡村妇女劈柴。
这些普鲁士士兵表现出来的如此善行,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有个教堂职员从教堂里出来时,伯爵向他打听普鲁士人的所作所为。
“啊,他们并不凶暴。听人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在老家他们每个人都有老婆和孩子,正盼着他们回去。你明白,只有穷人才会帮穷人。好像在他们自己国家一样,他们随时都愿意做任何杂活。战争是那些当官的造的孽。”
过了很久他们才找到车夫。他正漫不经心地跟那军官的勤务兵聊天。
“不是安排好马车8点启程的吗?”伯爵问道。
“是啊,但我接到了命令。”
“什么
命令?”
“今天上午不准动身。”
“谁发的?”
“当然是普鲁士司令官啰。”
“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这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给你的吗?”
“不,是旅店老板转告我的。”
一回到旅馆,这三个人就想见旅馆的老板。但女招待告诉他们,弗朗维先生因患气喘病,严格嘱咐10点钟以前不得打扰他。
除了等他醒来,他们别无他法,因为德国军官仅授权给弗朗维先生可与他谈有关民事的问题。
女士们回到房间打发时光。高尼岱在厨房那个烟囱角落里叼着一根漂亮的海泡石烟斗,桌子上还放了一壶啤酒。罗瓦索先生借口要散步,出去和当地的一个商人谈生意。伯爵和厂长讨论着政治和法国的未来。
刚到10点钟,弗朗维先生出现了,他对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们说:
“军官对我说,‘弗朗维先生,你传个命令,就说未经本人同意,马车明天不准走。明白了吗?就这样!’”
他们要求旅店老板,想经由他让他们见一见那个军官。老板后来转告说,午饭后1点钟左右他们可以去见。在这期间,女士们下楼来进餐。尽管她们非常不满,但胃口还颇好。羊脂球显得有些不安和烦躁,她可能是为了某件事而在心烦吧。
他们在喝咖啡时,勤务兵传话说他们可以去见司令官。罗瓦索先生也跟着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一块去;但高尼岱不想同德国人讲话,他又叫了一壶啤酒。
三个人上了楼,被带到旅店最好的房间,这间房只供那个军官使用。
普鲁士军官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正抽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身上穿着一件晨袍,颜色俗气得刺眼,无疑是从某个不幸的逃亡者那里掠夺来的。他双脚蹬在壁炉台上,既不起身,也不打招呼,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完全就是那种打了胜仗蛮横傲慢的人。
最后他说:
“你们想做啥?”
伯爵充当他们的发言人:
“长官,我们希望继续我们的旅程。”
“不行。”
“能允许我问问为什么不行吗?”
“我不想要你们继续前行,所以就不可以。”
“我恳请你注意这个事实,总司令已签发给我们去第厄普的许可证。我认为我们没有做什么错事,来作为你拒绝的理由。”
“我就是不愿意,没别的。你们可以走了。”
下楼到了厨房,他们就凑到一块议论这个神秘兮兮、难以捉摸的德国军官。是不是他怀疑他们很富有,因而要把他们当作人质或俘虏拘留起来,以便收取一大笔赎金?假使那样的话,他们得看上去越穷越好。他们绞尽脑汁,要想出看上去极为穷酸的办法。
正当他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旅店老板进来说:
“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是否已改变了主意。”
羊脂球脸色
发白。她站着,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血涌上了面庞,把她气得双手不住颤抖。最后她愤怒地说:
“告诉那个下流的普鲁士人,我的决定不变。我再说一句,不变!”
旅店老板走了。其他的人都围住羊脂球,问她那普鲁士人想找她做什么。她先没讲,但后来,当她忍无可忍时,她冲口说道:
“他想和我干什么?哈,他想跟我上床!”
每个人都被这令人震惊的话给吓住了。野人!是的,连畜牲都不如!他们,尤其是那些女士们,简直是勃然大怒。只有两个修女低着头,默不作声。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们一大早起床之时,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种念头,奢望着普鲁士人会改变想法;同时担心自己会被永远困在这可怕的旅店里。他们站在马车旁,指望听到好消息。
时间有气无力地缓慢挨过。中午时分,事态的发展愈加使他们坐卧不安。自然而然地,他们的想法就有了微妙的改变。那些先生们,甚至连女士们都发觉自己在问同一个问题。在这种场合下,羊脂球为什么还要这般挑剔?她是干哪行的?她每天不是靠卖身赚钱的吗?
“我们何不走路呢?”罗瓦索先生提议道。
“下这样大的雪,还带着我们的太太,这绝对不行,”伯爵回答道。
晚餐匆匆吃过了,每个人都很沮丧。第二天早晨他们下楼时,看上去精疲力尽,而且心烦气躁。女人们几乎不跟羊脂球讲话。当教堂施洗命名礼的钟声敲响时,羊脂球想起了放在依弗多农民家养着的亲生儿子,决定出去看看这个仪式。她一离开旅馆,其余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该他们拿定主意的时候了。罗瓦索先生想了个主意,那就是请军官只把羊脂球留下来,把别的人放行。弗朗维先生上楼向普鲁士人传了话,但几乎被踢出了房间。
这时,罗瓦索夫人露出了她粗俗的本性:
“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说自己的一点看法。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她已拒绝取悦那个军官,但她的职业不就是晚上侍候男人的吗?我知道她在鲁昂搞的就是‘人人皆可来,我为人人妇’。而现在,当我们陷入困境时,她却来摆架子。德国人还是个军官,并非一点没有规矩,因为他准备用她那样的低级女人来满足自己,而他知道我们——我们三个有夫之妇在这里,无疑他是更愿意选择的。记住,如果他动了这个念头,他啥事不能做。老实说,他配羊脂球这样的妓女,真是太绰绰有余了。我想要知道她是不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她应该感谢自己的运气,有机会侍候这个英俊的德国军官。”
其他的女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卡雷?拉马东夫人听得双眼发直,吓得几乎晕厥过去。可能是她想像着自己正遭受普鲁士军
官的强暴。
罗瓦索先生此时非常激动,建议干脆用武力将羊脂球交出去了事,但伯爵坚持应该慎重地处理这个局面。
“我们必须说服她听我们的,”他说。
然后他们凑到一起商量这个计划,每个人都争着说出自己恶毒的想法。他们讨论得如此投机,以致于没有听到羊脂球进来,直到伯爵轻轻说了声“嘘!”
一直到午饭时分,那些贵妇人尽量与羊脂球友善,以使她不生戒心。但一坐在饭桌旁,他们就进攻了。他们用献身的美德作为武器来说服她。他们首先提到《朱蒂丝传》中的朱蒂丝,详尽地讲述她的英勇和忠诚:当尼布加尼撒国王的将军荷罗孚尼包围了贝杜利,她是怎样去他的帐蓬;她是怎样因为自己高贵的美貌而获准进入的;她是怎样用侵略者的剑砍下他的头,然后返回城中的;这些市民的热情又是怎样被她的行动所唤起,冲上前并且击败了敌人的。
然后他们又说到卢克丽霞,满怀激情地讲述她的献身美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述卢克丽霞这位已婚的罗马高洁女人,是怎样被塞克斯都威胁,非要她屈从他的欲望。如果不从,他发誓要杀她和一个奴隶,然后说他抓住他们俩在通奸,他是为她丈夫的荣誉而报仇;当塞克斯都走后,她是怎样召集她的亲戚,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要他们发誓为她报仇,然后一刀自尽而亡;这个事件又是怎样导致罗马革命,推翻了君主制,建立了共和。啊,她是多么英勇啊!她是纯洁心灵中最纯洁的心灵!
然后他们又谈到埃及王后克丽佩特拉,她用自己绝妙无双的美色来达到目的。当朱利业士?凯撒抵达亚历山大港时,是什么使他支持她的要求?她的自我牺牲。是什么使马可?安东尼站在她的一边?她的自我牺牲。
紧接着所谈到的美妙故事,就是罗马女人如何到卡普阿,然后服侍汉尼巴、他的将佐,以及他那成堆成群的雇佣兵。他们说,这些妇人对国家的爱比对自己贞操的爱,更为诚挚、更为神圣、更为深切。
到他们讲完的时候,使人就认为女人的全部职责,就在于牺牲自我,并且去满足获胜的士兵的情欲。
那两个修女完全陷入冥想之中,就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羊脂球也没说一句话。
整个下午,他们都让她一个人独自思考。他们不再称呼她“夫人”,他们 只叫她“小姐”,好像是提醒她只不过是个妓女罢了。
正吃晚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出现了,并且重复前天晚上那个同样的问题:
“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是否改变了主意。”
“没有,”羊脂球很干脆地回答道。
在饭桌上,伯爵夫人碰巧问到那位年长的修女,有关圣徒们的生活。出人意料地,她竟滔滔不绝地回答
说,即使是圣徒也受到罪恶的缠结之苦,只有不断地向上帝表示崇敬,他们才可能走上见上帝之路。
然后她补充说,对社会的犯罪并不总是违反上帝的旨意;确实,如果这些行为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对邻居有益,那么这些不容于社会的行为,在上帝眼里也许是值得赞扬的。她甚至说,任何行为,如果是被爱心和友情激发产生的,上帝都会接受。
“你是说,如果所做的任何行为对四邻有益,上帝都会谅解吗?”伯爵故作惊讶地问。
“是的。上帝那不可思议的爱就在于,有罪的行为如果是被高尚的想法所激发,那罪恶本身就一点也不罪恶了。”
有关教会权威的争论,对击溃这个风尘女子顽固的抵抗,好像最有效果。
下午,伯爵夫人建议散散步。伯爵让羊脂球挽着手臂,和她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他跟她说话时带着一种虚伪的豁达,这种豁达通常在长官想为自己捞取什么东西时对其下属表现出来。
最后他说:
“什么使你不愿意给他一个亲近你的机会?这在鲁昂时,对你来说原是顺理成章的事。”
羊脂球没有作声。
然后他试图使用自己的外交手段,有道理没道理地同她理论,去打动她的心,还再三强调,她如此便会赢得同她一道旅行的人的感激。
羊脂球仍未作声。
回到旅馆,她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任何人都不见。这一行人中其他的人大为着急,作了很多的推测。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但不见羊脂球本人。弗朗维先生说鲁塞小姐身体不适,他们可以先吃饭,不要等她。妇人们相互间意味深长地瞧了瞧。然后伯爵走到旅馆老板面前低声问道,“妥了?”老板点了点头。人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罗瓦索先生叫喊道,“如果能在旅馆里找到香槟酒,我请诸位喝。”
他们谈得兴高采烈,欢欣无比。突然罗瓦索先生抬起手并大声说了句,“嘘!”这伙人不由吃了一惊,随即不再作声。他起身望着天花板,耳朵好像竖了起来,说道,“我们现在平安无事了。”他们都相互发出一阵冷笑。
整个晚上,这个卑劣的笑话给说了一遍又一遍,显然是迎合了他们的低级趣味。吃甜点时,在葡萄酒和香槟的刺激下,甚至女人说话也颇为粗鲁起来。
高尼岱从晚饭起就一直保持沉默。半夜时分,他突然站了起来。他双眼瞪着这群人,说道,“简直不像话,”然后大步走出房间。一时之间,人人都瞠目结舌,作声不得。然而罗瓦索先生很快就恢复过神来,放声大笑,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葡萄是酸的。他是在嫉妒普鲁士军官。”
每个人都如坠雾中,想听个究竟,他便装作一副泄露一件重大机密的样子作了解释。
“什么!真的吗?”
“是的。我
亲眼看见的。”
“他被拒绝了?”
“是的。也许因为隔壁房间是普鲁士军官。”
“真想不到!”
“我发誓那绝对真实。”
伯爵捧腹大笑,工厂厂长也笑得前仰后合。罗瓦索先生继续说道:
“诸位现在就明白了吧,为什么他今天晚上老是拉长着脸。”
他们又一阵大笑。
第二天早上,那辆马车终于套好停在旅馆门口,它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更显明亮。一群白鸽在六匹马的腿下进进出出,在雪地上觅食。
马车夫身上裹着羊皮衫子,坐在他的座位上抽着烟斗;旅客们喜气洋洋,正包裹着在以后旅途上要吃的食物。唯一没有露面的乘客就是羊脂球。
她终于出来了,看上去有几分不安和羞涩。然后她胆怯地走近她的旅伴,而他们全都冷冷地把头掉向一边。伯爵满脸傲慢神色,伸手抓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拉开,好像在躲避某种令人作呕的厌恶东西。
羊脂球当时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但仍鼓起勇气,对厂长夫人说道,“早安,夫人。”然而后者只是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其余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好像她身上带着传染病的病菌。
马车出发的时间到了。羊脂球走在他们身后,走到她第一程中坐过的位子上坐下来。
马车蹒跚着前进,旅行又重新开始。车上有一种尴尬的沉默。很快,伯爵夫人转向卡雷?拉马东夫人,说道:
“我想你认识德特莱尔夫人吧?”
卡雷?拉马东夫人微笑着说:
“是的,我认识。”
接着就开始了下面的谈话。
“她很迷人,是吗?”
“是啊,她身上有种难以言传的魅力。”
“她谈吐文雅,歌声优美,受过极好的教育。这是我听人说的。”
“伯爵夫人,她那得体的举止堪为楷模。”
他们约莫走了三个钟头,罗瓦索先生和他妻子一直在玩扑克,这时他抬起头说,“我饿了。”
他妻子拿出一只捆着绳子的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块上了冻的小牛肉,把它切成均匀的小片,然后俩人就开始吃起来。
“我们也照样做,好不好?”伯爵夫人对丈夫说并解开了食物,取出一只野兔肉馅饼。两个修女拿出一根带有大蒜味的香肠,这时高尼岱也开始就着面包皮,吃着煮得很老的鸡蛋。
羊脂球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装作对这些事满不在乎。但不久眼里就闪着晶莹的泪水,并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挺胸端坐,双眼平视前方,好让自己的悲伤在那些尊贵的人不经意中流逝。但伯爵夫人瞧出来了,给她丈夫作了个手势,引起了他的注意。
伯爵耸了耸肩,罗瓦索夫人心里笑着,并且咕哝道,“活该!自己要丢人现眼。”
在这期间,那两个修女漫不经心地将剩下的香肠包起来,然后作了感恩祷告,看上去一点都无愧于心。羊
脂球被他们所有的人当作了替罪羔羊。
暮色开始逐渐笼罩了马车。突然高尼岱噘着嘴吹起了《马赛曲》,每个乘客都惊了一下,好似被罪恶感攫住一般。
去吧,祖国的儿女们,
光荣的日子来到了!
暴政向我们
举起了血腥的军旗,
举起了血腥的军旗!
你们没有听到战场上
凶残敌人的咆哮?
他们径直开来,离我们一步之遥,
屠杀我们的儿女,我们的朋友。
市民们,拿起武器!
排好队伍!
前进!前进!
好让他们污浊的血浇透我们的田野!
昏暗的马车里,偶尔只能听到羊脂球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