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石与玉

《红楼梦》里的石与玉
晋人孙楚《石头铭》谓石：“大象无形，元气为母，杳兮冥兮，陶冶众有。

”元代刘冼说：
“石者，天地阴阳之核也，故蕴神毓异，无所不有。

”石头代表的是自然，是原始，是不加雕琢的本真，它蕴藏着世界的全部秘密。

与石相反，玉所象征的是人为，是文明，是崇尚雕琢的人工。

《说文》谓：“石之美，就其本性而言，玉的根本乃是石，玉的地位之所以高高凌驾于石之上，完全是凭借社会的承认。

在文明社会里，玉象征着政治秩序和社会地位。

《左传》、《史记》都曾记录过为争夺玉器而发生的大规模的战争，这样的玉的根本意义，就代表着世俗的种种欲求。

所以，王国雄以“欲”释“玉”认为：“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玉的这种品行与石的本真超越世俗是根本对立的。

中国古典文人往往以石自况，引石自喻，他们追求的正是一种人格精神，于是石就象征着傲岸孤介独立不群超凡脱俗的人格精神。

与石的落魄命运相反，玉在世俗社会里为世人所珍重，它的人格风范是以入世的拯救来取悦于世俗的。

在《红楼梦》里，始终贯穿着石与玉的两个世界的冲突，这正像一枚硬币的两个侧面。

石是玉的根本，而玉是石的异化了的石头，这就形成了两者的根本冲突，石与玉的冲突是建立在传统文化规律性基础上的。

在时空世界里，石代表的空间是神界时间的原始，玉代表的空间是世俗时间是现实。

石源于神界，玉跌落于俗界。

石是本真，玉是人为；石代表着自然而为，玉代表着世俗欲求，从神界跌落到俗界，是由石而玉的结果，即欲，用王国维的话说是人世间种种欲望。

驱使石幻化成玉的内在动力有两种：一是利欲，一是情欲。

小说的原话是：“携带弟子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

”富贵场，主要是指功名利禄，限于男性世界，它是利欲；温柔乡，主要是指儿女情，连接女性世界，它是情欲。

玉是利欲与情欲的集中体现。

玉是异化了的生命，因此它是悲剧的。

玉与石把《红楼梦》的世界划分为神界和俗界两个层次，神界是理想世界，俗界是现实世界。

《红楼梦》是一个神界到俗界再回归于神界，形式上由石到玉，再由玉还原于石的循环历程。

在情感世界里，石与玉代表着神缘与俗缘两种爱情世界。

神缘的爱情是以石为象征的“木石姻缘”，而以玉为象征的“金玉姻缘”则是世俗的婚姻。

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是建立在反世俗反礼教重感情重本源的神性基础之上的，他们依靠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后天培养，而是似曾相识一见钟情的先天吸引。

而另一桩金玉良缘却是世俗人为，一方面这桩婚姻依附的是贾母、王夫人等世俗社会的承认，她们为着传宗接代富贵荣华的梦想，刻意地撮合这段姻缘，而非自然生命的相互吸引。

另一方面，薛宝钗为现实姻缘也不遗余力，按照一种礼教规范去雕镂自己的天性，在世俗欲望的驱使下把自己规范成一个大家淑女形象。

因此自然的源于神界的“木石姻缘”与人为的源于世俗的“金玉良缘”构成了《红楼梦》感情世界的根本冲突———“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住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兮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
贾宝玉身上也体现这石与玉两种精神，他本质上是石，所以向往“木石前盟”，但他的社会角色又是“通灵宝玉”，于是他又无奈世俗地选择，在世俗世界里，“金玉良缘”战胜了“木石前盟”，但在精神领域里则是“木石前盟”战胜了“金玉良缘”。

对于薛宝钗来说，她可以配到玉，却永远配不到玉的本真———
石，玉不过是他的世俗幻相，最后她还是复归于石并且与木复合，尽管她们完成了肉体的结合，是金之于木、俗之于神的胜利，但这是虚假的胜利，表面上是喜剧，实际上是悲剧。

在人的世界里，石性与玉性代表着不同的人格精神。

石与玉把《红楼梦》里的人物划分为两大阵营，石头是体现着超越世俗返回本真的人格美学，而玉则反映着执迷现实追逐功利的人生理想。

主人公贾宝玉是石，甄宝玉才是玉，林黛玉是石性的，薛宝钗是玉性的，晴雯是石性的，袭人是玉性的。

在结构性人物里，甄士隐是石性的，贾雨村是玉性的，石性与玉性体现在《红楼梦》里的人格冲突。

就《红楼梦》而言，“重玉而不重人”是点题的话。

玉是秩序，玉是符号，玉是社会，玉是世俗，而石才是人，才是本真，才是自然，才是神圣。

重玉不重人，是对人类整个存在的颠倒。

作者是借助玉与石来控诉文明对人类的异化，是向整个社会的大声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