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祥之死》

《得祥之死》
《得祥之死》得祥死了。

得祥才30岁。

是醉死的。

灵前只有他那4岁的儿子戴孝，小小的身子跪在那里玩纸灰。

懵懂的神情估计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乡邻们也没有来吊唁的，除了本家的寥寥几人，现场真是冷清。

德祥娘瘫坐在棺材边，无声的流泪，一脸的悲伤。

无论如何，那里躺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别人不原谅得祥，她能理解，但儿子死了，当娘的是无论任何也会悲从中来，痛彻心扉的。

儿媳一脸冷漠的进进出出，和平日一样，该忙什么忙什么。

甚至望见丈夫的灵柩时，神情都没有起伏。

得祥的姐姐姐夫，张罗着联系得祥火葬的事情。

也就是在办
一件事情而已，没有什么悲伤。

两人抽空就劝得祥娘：“别哭了，死了死了。

没他一样过日子。

”
一幢新坟埋好，得祥入土为安。

30年的日月，得祥就这样走完了。

其实得祥小时候很讨人喜欢，小嘴甘甜，学习也好，人也勤快。

从他13岁那年，家庭的变故让他性情大变。

父亲上山砍柴一脚踩空滚了山轱辘，把腰摔伤了，从此几乎走不了路，治伤拉下了一屁股债务。

多么强壮的男人一下子成了废物，家里家外的重活全落到得祥娘的身上。

姐姐是上不成学了，本来也觉得不是上学的料，辍学回来帮衬着母亲忙点家务，倒也没有多少怨气。

得祥惴惴不安，他想上学，他怕母亲也不让他上学了。

他非常用功的学习，已经上初中的他，住校，周末回家总是抢着帮助母亲干力所能及的活计，返校带着自家的干粮，自家的咸菜，不到万不得以，不花家里一分钱。

他知道，家里的钱，都是母亲一颗汗珠摔八瓣换回来的，父亲的药费，日常开销，压得母亲快喘不上气来了。

尽管节俭了又节俭，这个家，还是鼻孔眼
子是饥荒，墙窟窿里是欠条，苦疲的风雨飘摇，那里还供得起一个学生!
终于，一个周末，母亲对得祥说：“孩子，咱上不起学了。

娘命不好，让我的孩也跟着受罪了，娘对不住你呀。

”得祥有思想准备，但母亲说了这话，还是让这个好学懂事的孩子，一下子哭倒在母亲的怀里，母子抱头痛哭。

可眼泪能顶什么用，眼泪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

得祥也辍学了。

得祥爹多半时间躺在床上，病人本身脾气焦躁，病了身子病不了火爆性子，难免和得祥娘吵架。

得祥娘干活累得半死不活，回家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再遇上自家这口子找茬，真是苦不堪言，话自然无好话：“你怎么没一下子摔死啊。

你摔死了，我领着孩子走别家，吃香的喝辣的，比跟着你强十分!”“你盼着我死，我就不死，我气死你!我挣着你吃穿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我不中用了，你就有外心了你，你才不得好死!”
爹娘干架的时候，得祥恐惧地抓紧门框，爹是亲爹，娘是亲
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谁，该劝谁。

姐姐走过来，得祥又恐惧得抓紧姐姐的手。

姐姐长他三岁，安慰弟弟别怕，不会有事的。

日子艰难，得祥不怕累，只要家是完整的，就算一份安慰。

但秋收时得祥娘一场重感冒，眼看收到家门口的庄稼要泡汤了，她这个急呀。

三春不赶一秋忙，谁家都没有闲人。

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太小，都指望不上，病着的更连想都别想，她嘴上的疮摞疮，也看在村里一些心眼活泛的男人眼里。

得祥娘仨天不明就赶到地里收花生和玉米，尤如神助一般，有时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已经干了大半了。

得祥娘也不解释，剩下的也够这娘们忙乎的筋疲力尽了。

好歹收好了秋，一年的吃食算是有了着落。

得祥娘和爹却真成了仇家!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得祥听得明白，娘反复说的那句：“你面子重要还是吃饭重要?我反正不能让我俩孩子饿死!”到底是什么意思。

得祥爹逮住得祥娘就下狠手打，无奈病体难支，也造不成大的伤害。

得祥娘挣脱开骂他没良心不得好死，他骂她不要脸，更
不得好死。

转眼小年了，家家辞灶王，除尘涮洗，准备着新年，得祥爹却喝了整整一瓶农药死了!一上午忙得脚不点地的得祥娘，庆幸得祥爹一上午在睡觉没找茬，自己有空收拾收拾家。

做好午饭招呼他吃，一推开门药味呛得她一趔趄。

得祥爹自己穿戴一新，直挺挺躺在床上，咽气多时了，空药瓶子滚落在地上。

得祥娘大放悲声，吓得姐弟俩冲进来，一看，也加入了哭泣的队伍。

临近年关，一场丧事又添加了不少悲伤，更添加了不少新债务。

凄惶的新年里，得祥一下子觉得自己该撑起这个家了。

男孩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多半是在父亲的灵前吧。

得祥决定出门打工。

没有成年，没有技术，所以得祥干得很辛苦，也没有挣到多少钱，但他不敢说不干，姐姐，娘，是他要守护的一切，也是他不能放下的包袱。

领了工资，除了必要的花费，他都寄回去贴补那个千疮百孔的家了。

不知不觉，得祥18岁了，在外吃苦了这么些年，也渐渐有了点手艺，工资也高点了。

得祥看上了一位一起干活的姑娘小梅，姑娘也有那个意思，得祥觉得好日子算是开了
头了。

那几个月，是得祥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虽然还是累，却是有盼头有希望的忙着。

德祥甚至计划再干几年回家盖四间新房子，添置新家具，娶小梅为妻，此生足矣!但得祥有自己的担心。

得祥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小梅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

说
得清楚，他娶不起她!小梅打听到得祥家里的情况，感情真当不了现
实真，“有车有房”，“万紫千红一片绿”是姐妹们找女婿的标配，得
祥家里的烂包样，这辈子也别想这些了。

得祥攥着小梅的信，感觉从没有过的绝望，仿佛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到头来都是个笑话。

他第一次请假，第一次去一个饭馆吃饭，第一次开了一瓶酒，醉得一塌糊涂!
若不是有个同事恰好碰到醉酒的得祥，得祥可能就露宿街头了。

他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失恋的痛苦，好像在喝醉后神奇的消失了。

得祥发现了这个法宝，由滴酒不沾慢慢发展到贪恋杯中物，大部分工资都换了酒喝了。

得祥娘在家好几个月收不到儿子的钱，忙慌慌找来，看见儿子变成了这样，伤心欲绝，坚决带儿子回家，放自己眼巴前看着，比醉死在外地强。

回家后的得祥，已经是长成身形的大青年了，按说身大力不亏，就是种地也不会饿着自己，顶多没有多少零花。

可惨淡的家境，失恋的痛苦，已经让得祥离不开酒了，一天三个醉，喝得不知道天晌日头西。

得祥娘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给儿子戒酒。

心病还需心药治，得祥娘怎么有药方呀，这东西沾上容易，要戒，难呐。

日子一晃，得祥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可谁会嫁给他呢?喝酒喝的身子骨也不结实。

好在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雀，邻村一个和他家差不多情况的家庭，也是姐弟俩，媒人撮合着结成了转头亲：得祥姐姐嫁去邻村为妻，对方姐姐嫁他为妻。

因为这样，就省却了彩礼钱和一些不必要的花费，俩个烂包家也算都打发孩子成人了。

姐姐姐夫倒是互相看对了眼，踏踏实实过起了小日子，一年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得祥心里有小梅，对自己的妻子很冷淡，也料定妻子不敢跟自己离婚，得祥时不时找事跟她闹别扭。

说实在话，得祥的妻子要模样有模样，要活计有活计，性子也不是咬钢嚼铁的性子，在村里，也算难得的好媳妇了。

他这样对待人家，自然凉人心。

别扭
了好几年，媳妇怀了孩子也被他气得流产了，媳妇恨他恨得牙痒痒。

得祥娘看儿子不上道，寻死觅活，逼着得祥赶紧快戒酒，让儿媳妇怀上个一男半女的，给这个家留个后。

拖拉到得祥26，媳妇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

得祥抱着儿子，仿佛得了新生，这团温暖的肉蛋蛋，流着自己的血呀，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得祥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刚刚醒来。

他戒酒了，戒得很彻底，对媳妇也好了，好似第一次看见媳妇的各种好。

他积极地打理庄稼，打理这个家，他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为了手里钱宽松点，得祥在儿子满月后，又踏上了打工的路。

年末回家，他把工资全放到媳妇的手里，让她安心，他养活得了她们娘们。

媳妇不冷不热的，也没有多少热乎乎的知心话。

这让得祥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在外拼死拼活的干，怎么连个好脸也不给看。

又安慰自己，是自己以前伤着媳妇了，人家不待见自己也在情理上，也就不计较了，抱起儿子一顿猛亲。

正月里，发小自然相聚一番，推杯换盏也就免不了。

酒酣耳
热之际，长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得祥说：“你小子整年不着家，放着这么俊的媳妇在家，不怕有人惦记?”得祥红着脸，大声嚷嚷：“去去，我媳妇不是那样的人!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长旺吱溜一口又喝干了一个，大着舌头说：“我们是，是打小的情分，给你提个醒!别忙乎了，忙乎了一大顿，不知道是为谁忙乎的……”一旁的刚子使劲扭了一下长旺，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喝酒喝酒，过个年胡说什么你!”发小的话让得祥像吃了苍蝇，膈应的慌，但他还有希望这是个玩笑，玩笑而已。

得祥留心了。

当那一天他发疯似的捶打自己媳妇的时候，他体会到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自己心里有人，原来媳妇心里也有人，儿子是不是自己的真还不敢说。

得祥气晕了，得祥想离婚。

得祥娘知道了后，笼了笼满头白发：“儿啊，将就着过吧。

咱们这样的家庭，离什么婚!你也不能光想你自己的，你离了，你姐姐也得离，孩子都小，缺爹少娘的怎么活?!转亲是走不了回头路的。

”
得祥体会到爹为什么去死了。

得祥看看老娘，再看看老婆孩
子，感觉自己活不下去也死不起，感觉自己成了活着的鬼。

得祥活着的理由从此只有一个：酒。

他花光自己的积蓄换酒，找老婆要钱买酒，不给就打。

没有现钱把家里的粮食也偷出去换了酒喝。

家里老婆不让喝，他把酒藏到草垛里，到外边喝。

乡下的酒，本就劣质，得祥这样的喝法，很快就酒精中毒了，脸上浮肿，眼珠泛黄，终日里酒气熏天，不辨东西。

当他逼着自己的娘连棺材本都拿出来换酒喝时，连自己的娘都怨恨他了：“我养儿养了个仇家!你早晚断送在这口酒上，你是我欠了几辈子的讨债鬼呀!”家里实在榨不出钱换酒了，得祥就去细磨姐姐姐夫。

去了以后，和鬼子进村似的，一通扫荡，有酒自然是全拿走，连吃带拿，扰得姐姐家也是鸡飞狗跳，家不成家的。

得祥醉醺醺，看着姐姐姐夫吵架，心里怪好受，我不好过，你们也好过不了!姐姐家的孩子一看见他，吓得直哭。

姐姐姐夫因为他，也成了村里人的笑柄，恨他骂他赶他，不管用，隔三差五，德祥就来一趟。

两年后，得祥已经磨掉所有的亲人的耐性，“你怎么还不去死!”，成了亲人们盼望的事情。

得祥知不知道呢?大约是知道的吧，
因为自己也好像盼着这么回事吧。

现在他喝醉了，不管哪里倒下就睡，家人也不找，有时候几天不见人，也不找。

养个狗还看门呢，看着得祥只能给人添堵：他成了十足的废物。

上冬了，得祥又去了姐姐家，抱着两瓶酒被姐夫踹出了家门。

第二天，姐姐村里人看见得祥在村后的草垛旁躺着，身旁两个空酒瓶。

看着不对劲，就去叫他的姐姐来。

姐姐来扒拉了一把，已经僵硬了。

姐姐回去叫来丈夫，又通知了娘和弟妹，找人把得祥运了回去。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个没有多少悲伤的丧事。

得祥醉死了，死也死成了个笑话。

好在他是个小人物，这个笑话过不了多久，也就湮灭在他自己的青青墓草里了，仿佛，他就没有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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