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死亡:作家苏珊·桑塔格的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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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死亡:作家苏珊·桑塔格的最后时刻
按:如果说用语言捕捉死亡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最有可能完成这项任务的,大概就是那些伟大的作家了。
而这一场场书写与其说是直截了当的捕捉,不如说是曲曲折折甚至前后矛盾、互相推翻的自我总结。
他们或许在生活与写作的过程中,已屡屡遥远地把玩死亡的话题与想象,然而只有在越靠近人生终点的地方,就算曾叱咤风云纵横一世,这些作家们终究逃脱不了与常人无异的结局:越来越清晰和痛苦地,与死神展开近身肉搏。
比如,对早年时期的弗洛伊德来说,死亡是某种可以掌握之事,即便在为女儿早夭而深感悲恸之时,他仍认为:“假如你能够忍受生命,那么准备好死亡。
”然而,知识与情感之间的矛盾、理性与本能之间的鸿沟终究无法超越,就连他自己后来也曾在论文中写道:“对于任何听从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当然会做好准备,坚持如下观点:死亡是人生必然结局,每个人都欠自然一死……然而在现实中,我们习惯于另一种行为举止,仿佛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表现出一种明确无误的倾向:把死亡置之一边,将其从生命中剔除。
我们试图对之噤口不言……在心底里,没人相信自己会死。
”
这个世界上最为坚信自己绝不会死甚至可以决定不死的人,应该要属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了。
1975年桑塔格被诊断为乳腺癌四期,她采用最激进的、最具侵略性的疗法生猛待之,死里逃生;1988年她被诊断为子宫癌,顽强地接受化疗和手术,再次死里逃生。
既往的对死亡的抗争强化了她自视非比寻常的观念,她在治疗期间依然努力工作,在化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记笔记,只为了给那本著名的《疾病的隐喻》积累素材——虽然她拒绝直接书写自己的疾病经历,而将所有浓烈的个人经验转化为了纯粹的智力沉思。
后来,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和白血病依次来袭,骨髓移植手术与药物依次失去疗效,她躺在医院里,继续工作,继续拒绝与亲友谈论自己的死亡,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即使是在第二次罹患癌症的痛苦化疗期间,桑塔格也曾发出使芸芸众生振聋发聩的声音:“不管治疗过程多么严苛痛苦,都不相干。
”
在桑塔格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的儿子戴维面对着两难的困境,一边是母亲骨髓移植治疗的失败,一边是桑塔格对死亡的否认和拒绝,他只能认为:“继续活着:也许那就是她告别人世的方式。
”
死后的桑塔格(安妮·莱博维茨摄)
美国作家凯蒂·洛芙(Katie Roiphe)在《暮色将至》一书中书写了六位作家人生的最后时刻,除了桑塔格,还有弗洛伊德、厄普代克、狄兰·托马斯、莫里斯·桑达克以及詹姆斯·索特。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此书中节选了与桑塔格有关的部分章节,以期与读者一同见证桑塔格的暮色与她最后的执着与顽强。
《拒绝死亡:苏珊·桑塔格的最后时刻》
文 | 凯蒂·洛芙译 | 刁俊春
假如这个地球上有谁能决定不死的话,那么非苏珊·桑塔格莫属。
她的意志是那么强烈,那么坚定,那么不愿意甘心接受普通人的命运,或者我们其他人注定要承受的结果。
她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别人会认为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注定要做或者注定要经历,她并不把这种想法完全放在心上,因为她是——并且一直都是——超越芸芸众生的人。
然而,就在圣诞前夕,她躺在位于曼哈顿上东区的“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的病床上,做着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在那些围在她身旁的人看起来,十分像是大限将至。
医生指出了可能出现的最严重情况:没有任何治愈或者缓解的机会。
他建议桑塔格什么也别做,用剩下的六个月左右时光好好生活。
在苏珊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女管家苏基注意到她有时候会说“哇哦,哇哦”,然后闭上双眼。
苏珊告诉她那是疼痛。
不可避免地,这次最近的疾病让人们想起桑塔格在1975年第一次恐怖的癌症诊断。
当时她四十出头,被诊断出乳腺癌四期。
在她最初咨询的那些医生中,没有一个认为她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但是她找到
了侵略性的疗法,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对平凡疾病和平凡结局的超越,成为了她身体的部分,生命的丝缕——她就是一个寻求治疗的人,她解答她的疾病,仿佛它是一个数学问题,或者是一个最高等级的逻辑拼图。
“我闪烁着生存的光辉”,她在八十多岁时写道。
与死神的冲突构成了她那黑色魅力以及作家姿态的一部分。
在一篇关于摄影的文章里,她写过有关“死亡的性吸引力”,这就是她所呈现的一种性吸引力,那种不断靠近它、吸进它的气味,然后转身而去的危险与兴奋。
她的乳腺癌是极端凶险的,所以康复以后,她的心中更加坚定了那存在已久的、把自己视作非比寻常的观念。
换个角度看,是她那存在已久的、把自己视作非比寻常的观念,坚定了她对待癌症的态度。
莎伦说道:“因为她是如此生猛,因为她对权威是抗拒的,所以她的本能就是去对抗它。
她立即判定医生们是错误的。
在当时,第二意见的想法还不普遍……但是她非常勇猛,直接走了出去并且获得了一个(第二意见),然后活了下来。
我认为,这是一种对她的身份和思想的确证。
她没有循规蹈矩,而是我行我素,但是活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强化了她之所以是她的一切事物,以及她所作为的那种思想家。
那意味着,当她下一次、下下一次再生病的时候,她认为她可以同样化险为夷。
”确实,1998年她被诊断出子宫癌的时候,她竭力追寻各种辛苦的、侵略性的疗法,化疗、手术,然后她死里逃生。
在她的笔记中,你可以不断看到她自我神话的行为和努力,她坚持不懈地摄取各种生命的原材料,并把它们整合为一种观念:自己是非比寻常的。
当然,每个人都这么做,但是桑塔格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比别人多了百万倍的投入,强度也更大,因而也更加成功。
她的神话无所不包,充满诱惑。
她的一个朋友评论道,她有一种“明星气质”,不是指她的美貌,而是指她寻求关注的欲望,以及对神话的自觉运用。
她在日志中斥责自己:“不要有太多的微笑。
”“软弱是一种传染病。
强者理所当然避开弱者。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想成为那种人的意志,她不断地自我修炼,缝缝补补,仿佛这种意志是一篇文章。
她二十四岁时写道:“在这本日志里,我更加坦率地表达了自我,这一点
在我表达任何其他人的时候是做不到的,但是不仅仅如此:我创造了我自己。
”
从少女时期开始,桑塔格的个人神话就通过她对普通事物的鄙视和疏远而得以预告。
她曾经嘲笑她的好朋友斯蒂芬·科赫拥有存款账户和医疗保险,因为那是普通的、中产阶级的人们才有的。
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不会拥有存款账户或者医疗保险。
在她乳腺癌康复后的早期访谈中,她看上去似乎沉醉于与死神的近距离接触。
她在1978年《纽约时报》那场几乎令人眩晕的访谈中,是这样说的:“它给我的人生添加了一种凶猛的强度,而那一点一直叫人心旷神怡……知道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它真正地让你认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并按序为之。
那样的感觉现在已经有几分消褪了;已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我感觉不到彼时的那种迫切性了。
某种意义上,我感到遗憾;我宁愿保留住一丝那样的危机感……我认为,同生命和死亡保持联系,是件好事。
许多人穷其一生让自己防备生命是一场闹剧的想法。
我认为,最好不要试图阻碍这些冲突……当你积极而自觉地面对它们的时候,你可以从中获得巨大的能量。
对我而言,写作就是一种尽最大可能去关注的方式。
”
在她接受乳腺癌治疗的过程中,她并没有停止工作和思考,也没有停止努力地去工作和思考。
在化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记下笔记,为了那本优雅的、有影响力的论著《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
在这本书中,她反对那些围绕在疾病周围的各种各样的幻想。
她指出,病人要做好准备迎接治疗的艰苦工作,真正需要的是头脑清晰,理性思维,以及医学信息,而不是诗歌和充满情感的信念。
在病房里,她在日志中这样写道:“我已经变得害怕我自己的想象了。
”而她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调查和拒绝的正是这种恐惧。
她写道,我们赋予疾病的那种想象,那层浪漫,其本身就是暴力的,充满破坏性。
……
怎样才能不承认自己即将死亡,假如你身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假如你的身体极尽所能地以生动而令人信服的证据展示着这个事
实?毋庸置疑,药物、疼痛、焦虑,还有由于连续四个月躺在病床上而产生的绝对精神压力,都会让人的思维自然而然地受到蒙蔽,但是,也许事实远非如此。
戴维指出,她母亲坚信自己非比常人,以及对自己意志的执着,也许已经使她的理解出现混乱,以至于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不相信自己也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
即使理智让你明白,自己终有一死,你依然允许自己认为:不是这一次。
你可以逃避死亡的绝对性,凭借着这样的理念:也许还有两年或者十年,又或是三十年的时光,总之自己不会死于当前的这场病。
毕竟,一个四十五岁的人完全有可能感觉自己是二十五岁,完全有可能同自己的实足年龄没有内在的联系,没有从本质上把握住它;诚然,有可能自己要死了,但是感觉自己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桑塔格也是一个对真理进行创造性叛逆的人。
也就是说,她不诚实。
她的许多谎言非常典型。
她在戒烟问题上撒了谎,她在情人问题上撒了谎,她对一些朋友撒另外一些朋友的谎。
但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她撒谎是为了保护她为自己建造的神话王国。
如果让她在明白无误的事实和她的神话之间做出选择,她一定会选择后者。
这就导致了她撒一些奇怪的、不合逻辑的谎。
例如,她会在她河滨大道公寓的价格上撒谎,因为她想要人们觉得她是一名知识分子,流浪进一间漂亮的公寓,并没有像更加布尔乔亚、更加普通的人们那样在房产上花大笔的钱。
这种谎言很有趣,因为它们服务于她一直在意的那个自己创造出的自我形象;换言之,她会扭曲外部世界,以适应她内心为自己人生所设定的强大画面。
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这样做。
此处,人们想象她最大的谎言,就是她正在恢复,同时她迄今为止所设计的最大神话,就是她总能活下去,总能华丽地战胜死亡,并全身而退。
当一个人撒谎是为了保护并且强化他的神话,他是不是也在自我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