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土文献看“因”的本义

第30卷第9期2020年9月
长春大学学报
JOURNAL OF CHANGCHUN UNIVERSITY
Vol.30No.9
Sep.2020从出土文献看“因”的本义
范桂娟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摘要：对“因”的本义学界有“垫席”、“死”、“囚”、“包裹”及“就”等不同看法。

根据字形判断，其在甲骨文、金文及战国文字中可能有“包裹”或“承载”义；考察甲骨文用例存在动词用法;在传世文献中的早期用法为动词义。

据此推定，“因”的本义可能为表存现的动词义“在（垫席）上/（衣物）里”
O
关键词：因；本义;语义演变
中图分类号：H131.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3907（2020）09-0047-04
1研究背景
“因”在上古时期有动词、介词和连词等多功能用法，使用频率高，现代汉语仍在使用。

“因”在《广韵•真部》中释为“于真切，平真影”，其在甲骨文中的字形为®、香、址等。

学界对“因”的来源和演化过程一直未有定论，关于“因”的本义有不同说法，但由于缺乏足够事实支撑,这些说法尚难定论。

关于“因”的本义主要有五种观点：第一，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释为:“从口从人，口像方席，’金'为W之伪，像茵席编织纹，故’囹’为茵之初文”⑴。

第二,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提到有学者如丁山、董作宾等认为“因”像人在棺材之中，故将其释为“死”邸2,96。

第三，同样在《甲骨文字诂林》提到王襄、叶玉森、郭沫若、商承祚等认为应该根据字形释“因”为“囚”义。

如叶玉森认为，如果是人在棺材中的话，字形上囹中的人不应该是直立的，而应该是横躺着的。

郭沫若认为：“囚字从井中有人,董从丁山释死，按仍旧释囚，盖古者囚人于坎陷，故古文以井为荆”[2]93。

第四，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认为，“囚”的金文字形为金，是®的简化字,像人被衣物包裹之形，商代甲骨文用作表示“南方”的专有名词，是一个借音字[3]270O第五,《说文解字•口部》释为：“就也，从口、大。

”段玉裁注:“就，高也。

为高必因丘陵，为大必就基阯，故'因’从口大。

”
上述观点中,《说文解字》的释义应该是“因”后起的引申意义，其他四家主要是根据字形进行的推断。

那该如何判定呢？如果单就字形来看,上述观点都似乎能说得通。

当前考察甲金文字用法时，学界主要根据文字字形，结合文献中的实际用例，并与当时的现实情况进行印证。

上述五种观点从文字字形来看似乎说得都有道理,但问题在于“因”在甲骨文中的用例不多,不太好验证真伪，所以，在考察字形的同时，还可以适当结合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用法进行印证。

本文拟从出土文献中“因”的字形演变、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用法及其在传世文献中的用法等三方面综合探求其本义。

2从字形演变看“因”的本义
学界提出的关于“因”的本义的各种看法，多数是从甲骨文字形来考察的，其中对“因”的本义释为“死”或“囚”者居多，判定本义时主要依据字形表达的逻辑意义进行推理。

如叶玉森谓:“®，孙诒让释沏，诸家释囚……丁山氏曰：’死本作囹,象人在棺材之中’。

旧释’囚’，非也，森按丁氏释死,其说甚新，惟井口之象棺材，f非生人，则棺与人均不应作直立形。

先哲造死字似应作囹,象人卧于棺，较为明显……核之卜辞文意,似应仍读囚也。

”[2]92叶玉森主要根据f字形为直立否定“死”义。

收稿日期：2019-12-2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5CYY032）
作者简介:范桂娟（1981-）,女,黑龙江桦南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语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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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争议在没有充足语料支撑的情况下无法作出准确判定，我们虽然可以借助字形和一般逻辑进行推理，但还存在两方面的不确定:一方面,字形与意义之间存在一对多的关系，字形大多是固定的，而对应的意义却是无穷的。

另一方面,文字的形体和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并非是客观世界的简单映现关系。

因为人的主观认知会作用于客观世界并反映到字形上，这种主观认知简单借助字形往往难以推定,不同时期的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往往是发展变化的，这种历时变化与共时情况往往存在差异，这就会给根据字形推定字义带来困难。

不过,如果我们扩大字形考察范围，并适当考察字形的演变，就可以从一个更长时间的字形演变用法中推断其本来意义，也能大致辨别各家学说的优劣。

“因”在《甲骨文合集》中的字形为囹，该字字形较为规整,但考察《甲骨文编》字形为君[4],«新甲骨文编》为桦[5],西周金文为食[3]270,战国字形变为。

从字形演变上看,《甲骨文编》、《新甲骨文编》、金文乃至战国时期，其形体有明显继承关系,特别是《甲骨文编》《新甲骨文编》的字形与金文和战国字形具有较大相似性，其变化主要是形体的简化，将形体佶屈的线条变为较整齐的直线。

因此,《甲骨文合集》中的字形囹有可能并不能完全反映该字造字之初的基本意思，《甲骨文编》《新甲骨文编》的字形虽然不太规整，但和金文及战国文字具有较大的相似性,可能更符合字形源义。

“因”至战国楚系文字变为肉、駅，与西周金文的承袭关系十分明显。

齐系及中山文字则将随体佶屈的线条改为整齐的方形，遂为后世文字沿用。

另外，楚文字有“裀”，字形为桑，增加了表义的“衤”。

《字汇•衣部》：“裀,近身衣也。

”这些都证实“因”似乎更符合赵诚的观点，即“金字应为’金’，以为简化字，象人被衣物包裹之形”。

也就是说，“因”很可能是表示人被衣物包裹的样子。

考虑到“因”字“人”外面包围部分随体佶屈，均不太规则，如果解释为“棺材”或“牢房”，其外形应该为整齐的四边形较为合理，其字形也不太可能将规整的四边形改为不整齐的形状，而如果解释为“垫席”或包裹的“衣服”等,其形状改换则比较随意，比较符合字体形状。

所以单从字形上来看，如果解释为名词性的“垫席/衣物”或动词性的“在（垫席）上/（衣物）里”都似乎更能与字形契合。

3从出土文献的用法看“因”的本义
3.1从甲骨文用法看“因”的本义
探求词语的本义,最直接的方法是从早期文献用例中直接找到其用法。

我们搜寻了甲骨文合集、屯南、合补、花东、英藏等甲骨文文献，只在《甲骨文 合集》中发现4例“因”，分别是：
（1）南方曰因，风曰微。

（合14294）
（2）戊子卜，子，鼎（贞）：今翼（翌）枚（啟）因。

（合21579）
（3）鼎（贞）：寻不因，辛冏，壬午王……（合21374）
（4）□申卜，口鼎（贞）:□子不因。

（合21609）
上面4例普遍较短，若没有字数充足的上下文,并不容易判定“因”的本义。

上述4个例子从用法来看可分为两组，例（1）（2）为一组，例（3）（4）为一组。

例（1）,赵诚认为是表“南方”的专用名词，这从“南方曰因”的字面意义上看没什么问题。

例（2）似乎也可解释为“南方”，“今翼（翌）户攵（啟）因”中的“户攵（啟）”，赵诚释为：“从又（手）从户，会开启之意。

后代写作’啟’，作为天象，和’雨’对称，商代的天黑则与天啟对称。

”⑶275所以，“今翼（翌）户攵（啟）因”中的“因”有可能也是“南方”义，全句意思为“今天和明天南方天气晴朗”。

后面一组例（3）和（4）解释为“南方”显然不行,似乎“南方”只是“因”的用法之一。

赵诚认为是借音字，由于“因”字形上似乎与“南方”没有太大关系。

我们同意这一看法。

例（3）和（4）“因”用于否定词“不”后面，“因”似乎可以判定为动词,但具体为何意,必须结合上下文才能准确判断，可惜上下文没有足够信息判定其准确含义。

因此，甲骨文的“因”只能大致判定有两个用法:一是借用作名词,专指“南方”；二是用作动词，但其具体语义还不清楚。

前者作为名词，从词性和语义上来看，与传世文献中的动词、介词及连词的意义和用法相距太远，不太可能为后世用法的源义;后者作为动词与传世文献中的用法比较接近,极有可能为“因”的本义。

3.2从金文用法看“因”的本义
两周金文“因”的使用频率也很低，字数不多,主要有如下两例:
（5）妊氏令蟎事保氒（厥）家，因付氒（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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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祖）仆二家。

（蟎鼎）
（6）穆穆济济,严敬不敢怠荒，因葷（载）所美，卲（邵）口皇工（功）。

（中山王嚳鼎）
上面两例，例（5）出现于西周中期，例（6）出现于战国晚期。

其中的“因”，刘翔等认为是表示“於是,就”义的副词［6］，武振玉认为是承接连词叫我们赞同武振玉的看法，上面两例“因”位于无主句句首,承接有因果关系的前句,从意义上来看，“因”连接前后两个分句，可认定为承接连词。

例（5）出现于较早的西周早期，表明自殷商甲骨文之后，“因”的语义又发生了演变，可以用作语义较为空虚的承接连词。

虽然金文中“因”的承接连词用法显然并非其本义,但很有可能由动词用法演化而来，因为上古汉语有不少承接连词由动词演变而来的先例。

如“以”本为表“提携”“携带”的动词，后演变为承接连词&刃；“则”本为“（按照等级）划分（肉食）”的动词，引申为“法则”“效法”，后虚化为承接连词［10］o 而且从连词的来源来看，动词和介词是连词的主要词源，名词演化为连词的情况比较少见，这也表明“因”的本义很有可能为动词。

综上，根据甲骨文“因”有动词用法，我们猜测“因”的本义为动词义。

“垫席”“衣服”主要是承载或包裹人的，其意义与表示空间方位存现的动词义相关。

因为从甲骨文字形来看,“因”虽与垫席或包裹的衣服有关，但其本义不一定就是名词性的“垫席”或“衣服”义，比如上面4个甲骨文用例均不能用表事物的“垫席”或“衣服”义进行解释。

传世文献中“因”就有表“靠近、接近”的动词义,再加上《甲骨文合集》中4例用法中就有2例“不因”单独作谓语，也可以据此推测“因”可能为动词，如果解释为名词“垫席”或“衣服”的话，显然与文意不符。

但如果将其本义确定为“在（垫席）上/（衣物）里”这样的动词义，可能更符合语料实际情况，也可以与甲骨文用法相符。

4与传世文献印证
从“因”的早期字形及演变情况来看，“因”形体佶屈，不太可能是“囚”或“死”义,有可能是名词性的“垫席/衣物”或动词性的“在（垫席）上/（衣物）里”义。

从其甲骨文用例来看，“因”有两个用法:一是作为名词的“南方”义，该义与字形无关，多半为借音字;二是表义不明的动词用法。

出土文献具有语料真实性和年代确定性的特点，有助于确定字词的本义，不过出土文献中“因”的材料有限,还难以完全确定“因”的本义,下面结合传世文献验证“因”的本义。

陈会兵、胡龙秀根据“因”在传世文献中的“衬垫或覆盖”义，认为其本义应为“像垫子（席子）之形”或“会垫子之意”⑴］。

但将“因”在多种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中的用法相互印证，我们认为“因”的本义不太可能为名词义。

传世文献中的“因”虽然有动词、介词和连词等多功能用法,由于动词意义比较实在,它最有可能与甲骨文中“因”的功能接近。

整理传世文献语料，发现“因”早期动词义有多个，例如：
（7）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厥民因，鸟兽希革。

（《尚书•尧典》）
（8）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

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

（《孟子•离娄上》）
（9）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叔仲志不得志于鲁，故五人因阳虎。

（《左传•定公八年》）
（10）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是以来也。

（《左传•僖公十有五年》）
例（7）汉孔安国《尚书正义》谓：“因，谓老弱因就在田之丁壮以助农也。

夏时鸟兽毛羽稀少改易。

”氏］也就是说,《尚书正义》认为这里“因”的意思是去往高地或田地劳作，帮助丁壮从事农业劳动。

实际上这里解释的是“厥民因”整句话的意思,包括句子的隐含意义。

如果单就该句的“因”来说，“因”单独作谓语,显然是个动词，可以理解为“靠近、接近”。

例（8）“因丘陵”和“因川泽”的“因”也是“靠近、接近”之义，意为靠近丘陵、靠近山泽。

后文“因先王之道”的“因”是遵循先王之道之义，“因”有遵循义。

例（9）“因阳虎”意为投靠阳虎，“因”有投靠义。

例（10）“出因其资”意为“出行依靠其钱财”,“因”有依靠义。

总之,上古“因”作为动词虽然有“靠近、接近”、“遵循”、“投靠”和“依靠”义，但总的来看，“靠近、接近”义是更具体和基本的意义，其他意义更抽象,可以认定为该义的引申义。

而且“靠近、接近”义也与《说文解字》对“因”的释义一致。

因此，传世文献中的“靠近、接近”义可以看成是该类型材料中最早出现的意义,这与出土文献中的动词义正好契合,表明“因”的本义极有可能是动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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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语
出土文献具有材料真实和年代确定的优点，探寻词语的本义最有效和直接的办法是根据早期出土文献材料进行判定。

但由于各种原因，出土文献文字考证复杂、材料数量有限，很难厘清某些字词的意思，这时候可以借助传世文献进行相互验证和探求。

“因”的本义虽然有“垫席”、“死”、“囚”、“包裹”及“就”等不同看法，但从字形上来看，“因”字中“人”的外面包围部分随体佶屈，均不太规则，如果看成“棺材”或“牢房”皆不太合理;从“因”的甲骨文用法来看，其用法有两项：一是用作名词，专指“南方”；二是用作动词，但其具体语义还不清楚。

前者与“因”的形义无直接关系，多半为借音字;后者虽然具体语义不明，但和字形结合起来综合推断,“因”的本义有可能是表方位存现的“在（垫席）上/（衣物）里”义。

结合传世文献与之印证，传世文献早期比较实在的意义为“靠近”“接近”义，该义与方位存现义存在较大关联性，可以看作方位存现义向位移义的引申用法。

因此，综合传世文献早期用法、考虑甲骨文中的词性及结合甲骨文字形来看，可以推测“因”的本义可能为表存现的“在（垫席）上/（衣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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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柳克
Investigation of the Original Meaning of“Yin”(因)
FAN Guijuan
(College of Literature,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Abstract:The original meaning of“Yin”includes“mat”,“death”,“prisoner”,“package”and“on”.According to its shape in oracle bone inscription,bronze inscription and Warring States character,it can be judged that it may have the meaning of“package”or“loading”.Moreover,the verb usage of cases in oracle bone inscription is exam­ined to infer the origin of“Yin”，which may be“on(mat)or in(clothing)”.
Keywords：“Yin”；original meaning；semantic evolution。